第33章 芝芝

    盼来盼去, 终于盼到正月十五。新年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今, 宫内的红绸还未取下,宫外已开始敲锣打鼓,人们纷纷走上街头,欢庆一年一度的上元节。

    酉时刚过, 天色泛着黛青。一名养心殿来的小太监步入钟灵宫内,先跪地行了个礼,起身方道“公子,陛下让您换身寻常人家的打扮, 去朱雀门,陛下在马车里等着。”

    卫敛一顿,说了声“好”。

    小太监又一躬身,转身离去。

    他确实得换身衣裳。白色在秦国不是吉利的颜色,喜庆的节日到处人来人往, 上街不能太打眼了。

    不过卫敛显然忽略了一点。跟衣服颜色无关, 他光是这张脸就够打眼了。

    卫敛望着司礼女官送来的一排五颜六色的华丽宫装,陷入为难“长寿, 你觉得哪套衣服是寻常人家的打扮”

    长寿“公子,奴觉得哪套都不寻常。”

    长生在一旁道“公子,我们从楚国带来的行李中倒有一些素净的衣裳。”

    “对对对”长寿一拍脑袋, “我想起来了。公子,奴这就去找出来。”

    长寿很快搬来一个大箱子, 把里面的衣裳都抱出来。卫敛扫了眼, 信手取出一件绣着碧玉翠竹的青色长衫, 转去屏风后换了。

    等再出来的时候,长寿双目微睁,嘴巴都张大几分。

    卫敛素来一身白衣,清净出尘得宛如神仙人物,不沾人间烟火。这一换上青衫,就入了凡尘,有如茂林修竹间走出来的高雅居士,又似温润如玉、风骨如竹的谦谦君子。

    “呆子,看傻了”卫敛挑眉,扬起一丝笑。

    长寿回神,喃喃“公子生的委实太好看了些。”

    “知道你家公子我好看。”卫敛打趣他,“让咱们长寿看了十年都不曾习惯。”

    长寿脸一红“公子别笑话奴了。”

    “好了,我该走了。”卫敛道,“不然某人该等急了。”

    长寿一愣,忙问“公子不带上我们吗”

    他和长生是公子的随从,以往卫敛无论去哪里都会带上他们。

    卫敛说“不带。”

    他也没给个理由,径直出了钟灵宫。

    长寿留在原地,目送卫敛走远,半晌才叹道“我怎么觉得公子像是急着会情郎呢。”

    长生冷着脸“什么会情郎,公子是去见秦王。”

    长寿瞬间苦着脸“也对,公子是去见阎王。”

    卫敛步行至朱雀门,天已愈发暗沉,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静静停留在宫门口。

    说是朴实无华也只是相对而言。君王御驾从来都是宝马香车,大气奢丽。这辆马车在宫中低调得毫不起眼,放在外头去也只有大户人家才乘坐得起。

    卫敛是个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这马车的木头是千金难买的黄花梨木,帘子是造价不菲的云锦,连马都是血统纯正的千里马。

    也就外表低调罢了,内里奢华不知胜过多少镶金戴玉的座驾。秦王在享受这点上从不亏待自己。

    “还不上来,要让孤等到什么时候”帘内传出男子低沉的嗓音。

    卫敛回神,踩着脚踏上了马车,掀开帘子的瞬间有些怔然。

    马车内部宽敞舒适,容纳两人绰绰有余。容色绮丽的青年懒懒抬起眼,一双细长凤眸勾人至极。

    他竟穿了一身红衣。

    往日象征君王的威严黑袍被换下,年轻的王仿佛只是谁家风流跌宕的公子,姿容姝丽,气度非凡。

    卫敛真切地觉得,姬越若不当秦王,一定能成小倌馆里的花魁,入幕之宾遍布七国。

    出神只在一瞬间,卫敛很快神色如常地坐下来,开口道“陛下今日穿得挺喜庆。”

    这是他们半个月来第一次见面,第一句话如此寻常。

    仿佛那日的事不曾发生过。

    “上元节自然要喜庆些。孤若是穿一身玄衣出去,怕是不能好好过节了。”

    秦国以黑为尊,玄袍只有君王能穿。他们此番出宫并不暴露身份,姬越若穿了黑,出去恐怕一路都得被人跪拜。

    姬越说完,上下打量卫敛,轻哼一声“倒也像样。”

    实则心想他真漂亮。

    姬越发现自己不近男色也不近女色,独独抗拒不了卫敛的美色。

    那确实是个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美人。

    马车一路驶出王宫,奔向闹市。

    “待会儿到了外头,不要称孤为陛下,以免漏了身份。”姬越叮嘱。

    卫敛问“那该如何称呼您呢”

    姬越信口胡诌“孤是官宦人家出来玩的公子,你是孤的小厮。”

    卫敛认真地问“有臣这么好看的小厮吗”

    “”还真没有。卫敛这通身的气质,怎么想也不可能是小厮。

    姬越也觉得不太可,想了想又道“那你是家中幼弟,孤是陪你出来玩的兄长。”

    卫敛颔首“好的,陛下。”

    姬越纠正“你应该叫兄长。”

    卫敛改口“好的,兄长。”

    卫敛又问“兄长是否也该改改自称”

    他这边改了称呼,秦王若仍是自称“孤”,那不等于做无用功

    姬越“孤咳,我知道了。”

    说出“我”这个字的时候,姬越突然有种奇妙的感觉。

    他已经许久不曾说出这个字了。

    身为君王,没有人能够与他平起平坐,也没有人能够让他自称为“我”。

    孤之一字,既象征他的身份,也注定他的孤独。

    卫敛笑问“兄长此番陪我出来玩,银子可带够了”

    他道“我可是要买好多东西的。”

    这就演上了。

    入戏还挺快。

    姬越瞟他“带什么银子,民间用的是铜板。”

    寻常百姓一年花销也不过几两银子。街边摊贩做的都是小本生意,用银两找的过来么

    卫敛讶然“兄长还挺了解的么。”

    楚王就不一样了。楚王有回微服私访,看见路边乞丐在捡地上野狗都不要的冷馒头,惊讶地问侍从“他为何不吃饭,要吃这种东西呢”

    侍从回答“他没饭吃呀。”

    楚王更惊讶了“那他为何不吃肉呢”

    能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种话的君王,也无怪是昏君了。楚王的概念里甚至只有黄金,银子都是不值钱的东西,更遑论铜板了,那是打小就从没见过。

    “孤乃秦王,为王者当为天下万民,怎可不知人间疾苦。”姬越一副“你真没见识”的模样,“你未免太小看孤了。”

    “是是是。陛下是个明君。”卫敛轻笑,“可陛下又忘了,今夜您不是秦王。”

    他眨了眨眼“你是我兄长。”

    姬越心一跳,很快转移话题“你的字是什么”

    卫敛一静。

    姬越道“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

    姬越身为秦王,他的表字自然天下皆知,是为云归。

    卫敛籍籍无名,当然也鲜少有人知道他的表字。

    一般男子二十取字,但王族身份尊贵,出生之时就已取字。若王对这孩子不重视,司礼监的官员也会取一个以上皇家玉牒。

    这里又要提另一件事。两百年前天下尚未四分五裂,统一由大齐皇朝统治。前朝末年齐皇室昏庸没落,诸侯纷争,才渐渐有了如今的七国。

    起初七国实力相当,谁也不是名正言顺,均不敢率先称帝,只是自立为王。诸侯们似乎达成一个共识,谁能统一七国,谁才是真正的新皇。

    只是没想到两百年过去,代代君王都有野心,却也都没这个能力。楚王室将族谱称为“皇家玉牒”而非“王家玉牒”,其心不言而喻。

    每个国家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明面上不敢称帝,私底下都觉得自己是唯一的皇帝。

    可谁也没本事消灭另外六个敌人。

    直到如今出了一个姬越,将六国打得爬都爬不起来。

    他虽未称帝,却已有帝王之相。

    卫敛私底下称呼人为狗皇帝,与其说是骂人,却也是认可姬越的能力。

    他欣赏秦王的本领。

    但这不妨碍他骂他狗。

    就比如现在,秦王问起他的字,卫敛面上微笑,心里又骂了一句狗皇帝。

    哪壶不开提哪壶。

    卫敛慢吞吞道“我的表字没什么好提的。”

    玉芝,玉芝,这听起来和那些玉环玉珠的丫鬟名有区别么

    没有区别

    他打死也不会说的。

    姬越挑眉“可我想知道。”

    卫敛“不,你不想。”

    卫敛越是隐瞒,姬越越是好奇。他闲适地往后一靠“你不愿说,那我猜猜,是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字”

    卫敛你猜对了。

    姬越果真开始猜“难道是叫翠翠”

    卫敛“”

    翠翠是个什么鬼。

    “不是么”姬越见他一脸问号,又思索了一下,“那是叫蓝蓝”

    卫敛“”

    秦王是在用膝盖想名字么。

    “还不对”姬越这次露出深思之色,半晌眼睛一亮,“我知道了,你叫红红。”

    卫敛“”

    去他列祖列宗的红红。

    偏秦王觉得这名字很好,他十分满意道“好了,你以后就叫红红了。红红,你觉得这个字怎么样”

    卫敛面无表情“我叫玉芝。”

    顿了顿“芝兰玉树的玉芝。”

    托秦王的福,跟红红比起来,他现在觉得玉芝真是太好听了。

    姬越微讶“芝芝”

    卫敛“是、玉、芝。”

    姬越从善如流“好的芝芝,我们到了。”

    望见卫敛无语凝噎的样子,姬越心中得意。

    吃瘪了那么多回,可算讨回一局。

    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依稀可以听到外头人声鼎沸。

    卫敛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忽然道“哥哥,我们下去罢。”

    姬越一呆。

    他,他刚才叫孤什么

    红衣青年坐在马车上,有一丝迷茫。

    等他回神,卫敛已经下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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