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酩酊

    姬越迟迟不开口, 卫敛的心渐渐沉下来。

    说不清是什么滋味,难过或是失望, 伴随着身上的疼痛, 莫名有些讽刺意味。

    他有些疲惫。

    似乎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姬越回过身, 拿着药丸回到床边, 递给卫敛“这就是解药。”

    卫敛气得不想说话, 也不想吃。

    姬越面不改色地解释道“这解药连续服一年, 毒性便自动解了,没别的药。”

    卫敛抬头,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真的。”姬越诚恳道。

    卫敛狐疑“那你如何控制那些暗卫”

    “他们不知道, 每过一年, 孤交给他们的, 不是解药,是新的毒药。如此, 便能再控制一年,循环往复了。”姬越现场扯谎,脸不红心不跳,“这是个秘密,孤只告诉你啊。你别说出去。”

    他在心里说着抱歉。

    不想和卫敛因为此事闹僵,便只能如此欺骗。

    他其实也想清楚了。卫敛现在选择瞒着他,或许是因为还不够喜欢他。

    没关系的, 再给他一年时间, 多培养培养感情, 他相信卫敛那时候就不会再骗他了。

    到时候,他就将真正的解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替换上去,彻底解了卫敛的毒。索性那毒只要按时服药,也并无副作用,若能借此给自己争取到一年时间,何乐而不为呢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卫敛到那时依然瞒着他。

    姬越眸色黯了黯。

    若是那般,他大概会很难过。

    但他依然会将真正的解药给卫敛。

    如果一年都打动不了一个人完整的心,那么他会放卫敛自由。姬越不愿强求,也不想将卫敛囚于牢笼,无论对谁都是一种痛苦。

    但姬越仍是有那么一点私心,想要足够的时间争取一下,让卫敛敞开心扉,彻底接纳他。

    一年,就一年。

    卫敛“”

    如果真是这样,那些被骗得团团转的暗卫真是好凄凉。

    对于姬越的话,卫敛信七分,保留三分。

    七分是出于对姬越的爱,三分是留给自己警惕的本能。

    否则换了其他人,卫敛从来都是半点儿也不信,自己去查证的。

    不可否认的是,心里原本的郁结突然轻松很多,就在姬越的一句话里轻飘飘飞走了。

    他要的只是这句话而已。

    不是解药,而是姬越的坦诚。

    只是仍然不能承认今晚和姬越交手的那个人是自己。

    师傅曾言,未满弱冠锋芒毕露,将有亡命之相,卫敛一直谨记这一点。

    如今离他及冠之岁不足二月,再忍个两月,他便无需再这般装模作样。

    卫敛惜命。孑然一身之时,便竭尽全力想要活下去。而今世间有了牵绊心爱之人,就更不想死。

    也不会拿此事冒险。

    两人各有心思,面上表情却都是天衣无缝,任谁也瞧不出破绽。

    卫敛一声不吭地吃了药。

    姬越想通了,也就不再纠结卫敛对他还有所隐瞒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转而关心起卫敛的身体。

    他今夜心情糟糕透顶。

    那燕国侍女咒了卫敛一声死,姬越都能将人一箭穿心。呼延可牧刁难几句,姬越就敢将整个陈国使臣团送进牢房。若真有人伤了卫敛,姬越必然是要将人碎尸万段的。

    可到头来,偏偏是自己。

    卫敛本就生得羸弱漂亮,弱不禁风的身子骨静静倚在榻上,精致苍白的容颜毫无血色,垂首不语的模样安静得令人心疼。

    雪白脖颈上血痕刺眼,锁骨之上同样伤痕累累,缠着绷带的胳膊姬越更是看都不敢看一眼了。

    纵然知晓他其实并不弱,可是个人都会疼的。

    姬越忍不住问了句“还疼吗”

    卫敛“”

    废话,他又没痛觉失灵。

    姬越很不好受,又不敢表露出自责,模样看起来比卫敛还委屈。

    “刚才太医给你包扎,你都没喊过一声。”姬越闷闷不乐地指出来。

    卫敛曾说过,他很怕疼。

    但事实上,他可真是狠极了。

    对自己都下得了手。

    只是这样坚强隐忍的卫敛让姬越更加心疼。

    姬越还记得和卫敛第一回行那事时,卫敛疼得厉害,却硬是咬着手背,咬出血来都不肯吭一声。

    他一看青年雪白手背上极深的两排牙印,半恼地按住人手腕,命令他不许咬。卫敛便伏下身子,抓皱了床单,音节被撞得支离破碎,仍是不肯开口讨一句饶。

    事后卫敛半睁的眸子中雾气翻涌,身子疼得发颤,却不肯落下一滴泪,始终透着一丝倔强。

    姬越那时便知道,这个嘴上说着怕疼的青年其实隐忍到了骨子里。

    不过榻上的事多来几回就熟了。后来姬越将卫敛睡服了,尤其是醉酒的卫小敛,乖得不像话,软得不得了。平日里的一身硬骨头都化成一汪水,毫不压抑地低泣,求饶,放浪,还会肆无忌惮地抱着他撒娇喊疼,生气了就敢将他踹下床,高兴了就会送给他一个吻,眉梢含笑,眼中有光。

    至少在榻上,卫敛算是在姬越这里解放天性了。

    平心而论,姬越喜欢这样的卫敛。

    不是喜欢他的放荡,而是喜欢他感到疼痛便喊,受到委屈就哭,承受不住就求饶,从不会将任何事都压在心上。

    姬越都依他的。

    坚强是好事,能忍亦是品质。可在他这里不需要。卫敛不需要在他这里强撑什么、隐忍什么,那都是受过苦的人才需要学会的东西。

    姬越想送给卫敛天底下所有的甜,比如兔子形状的糕点,比如上元夜里的糖葫芦,比如那一碗热气腾腾的芝麻汤圆。

    可他到底还是让他受苦了。

    苦在他亲手刺去的那一剑。

    如此,怎能不令人难过呢

    卫敛察觉出姬越情绪低落,只当他在为自己受伤而难过。

    他认真道“我那是疼得说不出话。”

    他说得半真半假。

    卫敛不喜欢疼,可也同样耐得住疼。

    他可以为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跟姬越调侃撒娇,也可以一声不吭地承受无法言说的大事。

    这点程度不算什么。

    姬越心道你骗鬼呢。

    这事他除了自责难过,更多的就是生气。

    尤其是看到卫敛脖子与腿上的伤,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那两道伤绝对是卫敛自己制造的。

    这么不把自己的身体看在眼里。

    偏偏姬越还无法发作,只能独自生闷气。

    “再说了。”卫敛注视他的胳膊,“你不也跟没事人似的”

    姬越自己都是个伤员。

    卫敛是很想掀开姬越的袖子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的,可一来他自己也行动不便,二来他也不能暴露医术帮不上什么忙,三来姬越的伤自有一堆太医围着转,没他什么事。

    还是不掺和了。

    能跑能跳,没死就行。

    平白被刺了一剑,卫敛也是有点怨气的。

    “孤身经百战,受过的伤不知凡几,和你能一样么”姬越没好气道。

    卫敛哪怕是破个口子他都要如临大敌的。

    卫敛客气道“那也请陛下回宫早些歇息,臣要睡了。”

    姬越“你就这么急着赶孤回去”

    卫敛讶然“不然您还想留下来”

    他轻叹一口气,十分哀戚“恕臣身体有恙,无法伺候陛下了。伤筋动骨一百天,未来百日内也不能服侍陛下了。”他极力藏住语气里按捺不住的兴奋,“您还是回去罢。”

    他忽然想起来了。他受了伤,姬越也受了伤,他们就可以禁欲了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尽管一开始是卫敛勾着人上榻,可后来姬越食髓知味,折腾得狠了,卫敛也很恼火。

    难得可以光明正大地休息,卫敛十分开心。

    他忍了忍上扬的嘴角,真诚道“陛下也要早日康复。”

    姬越看着戏精上身的卫敛,无语凝噎。

    别以为孤听不出来你很开心。

    姬越快气笑了。

    他转身“孤走了。”

    卫敛恭送“陛下慢走。”

    姬越忍不住回头“孤真的走了。”

    卫敛颔首“慢走。”

    姬越走到门边,又忍不住回了次头“孤”

    卫敛面无表情“走快点儿。”

    “”姬越说,“那你好好睡啊,别压到伤口,记得按时换药,这几天不要下地,宫里的事也不需要你操心了”

    他桩桩件件地叮嘱着,比宫里的老嬷嬷还操心。

    卫敛直接埋进被子里不理他了。

    姬越静静望他良久,推门走了出去。

    外头夜凉如水,冷风扑面。

    姬越心头沉甸甸的。

    再怎么插科打诨,也难逃自责的侵蚀。

    他哪里看不出来。卫敛表面没事人,脸白得跟纸一样,还将受伤较重的左臂藏在被子里,不让他看见。

    一定很疼。

    姬越还不敢当着人的面红了眼,卫敛还没哭呢他先哭上,也太丢脸了。

    他游魂似的飘回养心殿,进门第一句是“拿酒来。”

    李福全一愣“这么晚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不好好睡觉养伤,喝什么酒啊

    “让你去就去,少废话。”姬越低声,“孤要借酒消愁。”

    李福全“诺。”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李福全望着窗前月下饮得快酩酊大醉的姬越,一脸焦急“陛下,快别喝了。”

    若单纯喝酒倒也无妨,可陛下明显是心里藏着事,闷着不说。

    姬越晃着酒杯,凤眸潋滟,半是微醺“李福全,若这世上有人骗孤,孤该当如何”

    这还用答么李福全果断道“欺君之罪,罪该当诛。”

    “不可”姬越立刻否决,“孤舍不得。”

    李福全一惊。

    能够让陛下舍不得的也就只有那位了罢。

    李福全轻拍了下自己的嘴,懊恼自己多嘴。

    敢情是陛下和卫公子闹矛盾了

    “孤也骗了他孤骗他那药要一年才能解。”姬越突然低笑出声,阖了眼趴在桌上,“孤想他留下来。孤好怕他走了。孤今日还伤了他,他会不会生气啊”

    李福全开始听不懂了。

    这都啥跟啥

    不过他能看出来,陛下很难过。

    陛下幼时与母妃云姬感情深厚,前一日还在和云姬约定明日要去玩雪,当晚就亲眼所见云姬被人推入井中。

    后来陛下养了一只兔,悉心照料,好生喂养。那养不熟的兔子却奔向太后怀抱,当晚就被陛下下令端上餐桌。

    再后来陛下喜爱一只鹰,那鹰就被太后用来要挟,最后被陛下亲手射死。

    陛下甚少有喜爱之物。但凡有,最后总是要离他而去,不得善终,故而其后也再不敢有心爱之物。

    他若是有了一个心上人,必定心心念念,小心翼翼,生怕那人也同以往那些人和物一样离他而去。

    小心过甚,以至于连一句问询都不敢。

    李福全猜想,应当是今日卫公子受伤一事让陛下受了刺激。陛下身边危机重重,与陛下亲近之人也总是时刻陷于危险之中。陛下该是怕卫公子与云太后、那只鹰、那只兔一样,又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离开他。

    他今日之担惊受怕,皆因往日之痛不欲生。

    李福全小心劝道“陛下,卫公子不会生您的气的。”

    “他一定是生气了。”姬越郁郁道,“他都不理孤。”

    “卫公子是嘴硬心软。”自陛下独当一面后,李福全鲜少看到姬越这般脆弱的模样,他着急得团团转,突然想到什么,说,“陛下,实话告诉您,公子知晓您旧日有失眠之症,特意吩咐过奴,将您殿中的香调成楚国安神秘方,为的就是他不在您身边时,您也能安然入睡。”

    “那件五爪金龙祥云玄袍是您最爱穿的衣裳,被浣衣局宫人不慎洗破一个洞,是公子亲手拿针线缝补上的。”

    “还有每日您去看公子,公子对您仿佛毫不在意。可您不在时,公子一天要问好几遍您的行踪。若得知您在与大臣议事,他便从不打扰,只是叹声宫里无趣。若您无他事,公子便会起身去找您,说与您在一起才有乐子。”

    “这些事,公子只说是微不足道,从不让奴说。”

    有些事情,便是他也做不到如此心细。

    “公子是楚人,奴开始确实对公子有些偏见。便是在这一日日的细水长流里,才渐渐改观。”李福全叹道,“陛下,您大可不必忧虑。”

    这世上,无人比卫敛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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