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位于永宁巷的荀宅,从敞开的大门望进去,里面张灯结彩,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办喜事。只是此时来贺的左邻右舍却面面相觑,吉时都过了,去迎亲的人还未回来,莫不是碰是事儿给耽搁了?可千万别出什么事……哎呦,那这婚事可就不吉利了。
荀茂脸上露出一丝忧色,“无咎向来妥当,这人生大事上怎会……唉,诸位高邻稍作,某失陪一下,去内院与阿母说说话,免得她老人家忧虑。”说着冲大家拱手作礼。
诸邻皆道:“荀从事请便。”因荀茂曾在福津郡做过一任从事,故有此称呼。
出得待客的正厅,荀茂迎面碰上了苍头荀福。荀福一脸焦急,见了荀茂弯腰行礼,“二郎君,女郎久去不会,颇让人忧虑,要不老奴遣人去迎一迎?”
荀福是故东阳亭侯荀荣的贴身忠仆,是看着荀无咎长大的,荀无咎一去不回,他是真的着急,恨不得马上出门去迎。
荀茂板起脸,“多虑!那封家集去城不过五里,能有何事!况那是无咎的夫家,以后不比荀家亲近?封家定会好好照顾无咎。”
荀福自觉这话哪里不对,还没等他再开口,荀茂已经拂袖向后院走去。
荀茂脚步不停走进后堂,脸上的那丝忧色已经散尽,细长的眉眼中满是得意之色。其母刘氏正坐在榻上悠闲的吃着果子,窥着他的神色笑道:“如何?就如咱们所料,这事办的四角俱全妥妥当当,出不了差错,那丫头到了人家手中还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到了这个时辰,城门已关,只要她一夜未归,生米煮成熟饭,出来认下此事,那她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荀茂一派智珠在握的姿态,“何况还有封言,此子虽家境贫寒,胸中却颇有成算,且生就一副好面皮,一张嘴巧舌如簧,收服个没见过甚世面的小娘,还不是手到擒来。”
母子二人相视而笑,从今往后,这偌大的家财尽数落入自己手中,心中畅快至极,不觉哈哈大笑起来。
“主君,不好了,女郎回来了!”外面心腹仆从石破天惊的一句话,让屋内的笑声戛然而止,猛然吞回肚里的笑意,把这母子俩噎的直眉瞪眼。
荀茂抢出门外,“怎么回事?她怎么可能回来!”
来送信的仆从不敢抬头看荀茂的难看的脸色,小心翼翼的回禀:“小的不知,一见女郎回来,小的就赶紧来给主君报信了。”
荀茂抿紧双唇,“一群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干不好,坏了我的大事!”
此时荀茂也顾不得多想,疾步回到前院,果然见秦无咎风尘仆仆,正与乡邻们解释,“那封家入赘是假,骗婚是真,若不是我见机的快,怕是已然遭了他们的毒手。”
众人皆神情愕然,此事实在是匪夷所思,一个赘婿竟敢算计贵女,这世道真是要变了么?
荀福更是气得须发皆张,君侯才故去几年,女郎竟让人这般欺侮!他抬头正好看见匆匆赶来的荀茂,想到他方才斥责自己的话语,几分疑虑自心底升起。
秦无咎也看家了荀茂,原身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她的叔父,想到荀茂在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秦无咎的目光霎时冷了下来。
荀茂被她这一眼看得心里一激灵,马上撑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无咎,到底发生了什么?”
秦无咎似笑非笑,“叔父当真不知?”
荀茂眼神一闪,愕然道:“我该知道什么?”
“不知道就好,不如我来告诉叔父。”秦无咎哼笑道。
乡邻中有那聪明的,从中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忙起身告辞,“既然女郎有事要处理,我等就先告辞了。”众人忙应和起身,一同辞去。
秦无咎忙起身相送,口中赔罪道:“今日空劳各位高邻空跑一趟,婚事就此作罢,改日我再给诸位赔罪。”
乡邻们啧舌,素日里只当荀家女郎温柔可亲,碰上事方才看出内里竟是个果断性子。
“无咎!”荀茂不赞同的开口,“终身大事其可儿戏?这里面说不定有什么误会,都是一家子亲眷,不如明日叫了封家亲家来,分说明白也就是了。”
秦无咎挑挑眉,“已经晚了,回家之前,我去了趟官寺,县尊已经应下此案,相必明天就有结果。叔父莫为我操心,这些事无咎自己能处理妥当。”
走在最后的两个乡邻对视一眼,告到了官寺?此事必不能善了。
荀茂大惊,却马上敛住脸上的神色,深深的看了秦无咎两眼,再开口已经带上了责备的意味,“莽撞!你一个闺阁女子,怎好自己去见县尊,天大的事,也合该先回家来告知你大母和我,自有长辈们替你料理。似这般自作主张成何体统!”
秦无咎面露讶然,“叔父此言差矣,阿父去后,无咎承继为家主,以后家中大事小情、诸般事宜,哪个不得我出面料理?如今大母与叔父怜我孤苦,暂住家中帮衬于我,然长辈们各有家业,能帮衬一时却帮不了一世,不如我就从此事开始学着自己处置吧。”
荀茂脸色铁青,这是暗示自己该走了?做梦!自己处心积虑谋划这么久,怎么可能放手?这丫头出去一趟变得牙尖嘴利,是被婚事刺激的哦?这样的话那说明她还是在意封言的,还是要想办法促成这桩婚事,就不信了,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头能斗得过官场里打过滚的自己。
想到此荀茂脸色一缓,“无论如何处置,想来今日无咎颇为疲累,不如早早歇下,此事明日再论。”
秦无咎无所谓的点点头,“叔父也歇着吧,我就不去给大母问安了,今日晦气,免得冲撞了大母,大母若有何需要,只管遣人来寻福伯便是。”
说罢不管荀茂如何暗自咬牙,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荀茂望着她挺直的背影,眼神幽暗了几分,转身匆匆往外走去。
靠在浴桶壁上,秦无咎慢慢消化着这个世界的信息。晋朝立国已有四百余年,如今已呈颓势,皇室衰微,地方豪强势大,有点类似于历史上东汉末年的光景。
与上个世界陈无咎的地狱模式相比,原身荀无咎的处境要好上许多,在没了解到大环境的时候,秦无咎一度以为自己是来度假的。虽然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姊妹,但作为东阳亭侯荀荣的独苗,她以后的日子并不难过。不得不说,在这个时代,有个好父亲比什么都强。
“好父亲”并不单单指荀荣带来的身份地位,更在于他是真心疼爱自己的女儿,早早为她安排好了一切。
荀荣子嗣上艰难,即便自己医术了得,也才在四十岁上得了这个唯一的血脉。发妻亡故后,沉迷医道的荀荣并未再娶,一个人把女儿养大,并早早定下女儿继承人的身份,打算以后为女招婿上门。
荀荣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的早逝。三年前临近的州县爆发瘟疫,痴迷医术的荀荣立即赶去,一边治病救人,一边研究治疗瘟疫的方子,却不小心染上了瘟疫,就这么一病没了,没来得及为爱女亲自挑选合适的夫婿人选。
父亲殁后,根据《户律》中“毋子男以女”的规定,没有儿子的荀荣的爵位、家产皆由原身承继,当然了,亭侯就不要想了,只意思意思给了个最低等的“公士”。
不要小瞧这个最低等级的爵位,这意味着民与士之间,天差地别的身份。如无意外,就算没了亭侯的食邑,原身靠着医馆和凭借医馆置下的产业,由家中的忠仆和别院的部曲护着,也能活的舒舒服服逍遥自在。
可是意外总是比幸运更容易光顾,原身的意外就是叔父荀茂。
荀茂与荀荣同父异母,其母刘氏是继室,因早年间的龃龉,两下里早早就分了家各过各的,除了逢年过节荀荣备一份节礼送去,也没什么来往。
荀荣死后,荀茂却奉母自八百里之外的福津郡前来奔丧,正惶恐无助的原身,虽然知道两家关系疏淡,但还是欢喜的接纳了他们。
后面便是引狼入室、雀占鸠巢的剧本,荀茂一步一步逐渐掌控了家中庶务。
在秦无咎看来,之所以能被荀茂钻了空子,跟原身父女俩的品行有关。荀荣是出了医术对别的都没兴趣,也就是他运气好,救了先帝得了爵位,又传出神医的名号,不然日子还不知道能过程什么样。
原身自幼跟着阿父行医,所谓医者仁心,性格难免过于柔和仁慈,御下尚且宽容,何况是对自家的亲眷?再加上又无阿母教导,对后宅中的阴私龌龊便少了份防备之心。
即便如此,时间长了,在荀福和甘草的提醒下,原身对荀茂母子还是有了怀疑,急于想摆脱这对母子。她没想到的是,正是因为她行事过于急躁,急于求成,把这件本来不难解决的事复杂化了,从而把自己推入了更不可测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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