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第十三章

小说:狐媚惑主 作者:江枫愁眠
    燕珣妃许久没有做过梦了, 因剧情从未提过她的梦境, 故而她也不常能梦见什么, 偶尔做梦,见到的也都是自己惨死的光景。

    这一晚燕珣妃梦得很清醒,她回到了童年。

    童年对她来说总是过得飞快, 母亲喜欢把重点放在燕珣珍穿越过来后的时间,故而她那寡淡的童年便每次都如屏风背景一样, 摆了又撤, 白驹过隙一般。

    燕国长公主五岁开蒙之后, 白天由先生教导, 晚上由贺王君领着学习。

    寻常父亲要不是督促孩子完成功课, 要不是寻来好书让孩子加背,但贺王君的教育格外与众不同。

    他不管燕珣妃的功课, 每日等先生离开后便让燕珣妃跪坐在王君宫里,学习刺绣。

    “母亲, 我不要学!”起初燕珣妃把针线扔在地上,暴躁地向王君抗议,“我是女子,才不要学这种男儿家的东西!”

    在别的宗室女儿拿着树枝打仗时, 贵为公主的燕珣妃却要坐在屋子里绣花,这对长公主来说, 称得上是奇耻大辱。

    贺王君不恼,问她,“既是连男儿家都会的东西, 你身为一国公主,怎能不会?”他让人把针线捡起来塞回燕珣妃手里,抬首示意,“继续。”

    那时的燕珣妃年纪尚小,她既词穷得不知道如何反驳,又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只得红着眼睛,不情愿地继续绣。

    稚童手拙,每日一个时辰的刺绣能让燕珣妃十个小指头变得鲜血淋漓。

    她抽噎着,受不了十指连心的疼痛,软下了语气,“父亲,珣妃能不能不学了……珣妃好痛……”

    她仰着头哀求,贺王君挑眉,居高临下地望着她,那双凤眸微眯,里面的神色晦暗不明。

    “长公主,你是在摇尾乞怜么。”王君微笑,“我可从没见过跪着求人的太子。”

    “我又不想当太子……”燕珣妃低下了头,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连忙噤声。

    果然下一刻,贺王君脸上的笑褪得一干二净。

    他款款起身,裙尾曳地,扫过了燕珣妃面前的空地。

    “好,”他抚掌踱步,“真好,你不如到你母亲面前,把你刚才那句话再说一遍。你猜猜,她会怎么夸奖你——这个从小就胸无大志的嫡长公主;你再猜猜,等你的二妹成为太子、成为燕王之后,你和你的父亲、和贺国的万千百姓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燕珣妃撑着自己的膝盖,她死死咬唇,眼泪砸在手背上,却没有一丝哭泣的声音。

    哭是怯懦的,母亲和父亲都不许她发出那样的声音。

    燕珣妃不知道,她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为什么不能让二妹妹当太子,她们是最要好的朋友,谁当太子又有什么关系,她才不会陷害自己。她是燕国的女儿,贺国与她有什么干系,她连外祖母的面都没有见过一次。

    母亲说过,人各有志,她为什么就一定要想成为太子,她好累,她只想睡觉,想和侍女姐姐们一起玩游戏。

    贺王君踱步回身,他伸出了右手,轻轻勾起了燕珣妃的下巴。

    “再说一遍,你不想做什么?”他柔声问,身后的三千青丝如瀑滑落,把燕珣妃眼前的光明遮去,只余一片乌黑。

    她没法低着头,只能抬头向上看去。透过层层泪雾,燕珣妃看见了父亲眼中的阴翳。

    “我、我想当太子。”她说。身体抽噎到了痉挛,被手压着的膝上沾满了幼童的鲜血。

    她不想读书写字,她不想绣花抚琴,她不想当太子。可是父亲会生气。

    贺王君松了手,半垂着眼睑俯视她,他眼中的厉色褪去,化为温和地笑意,“不,不是你想当太子,妃儿原本就是太子。”

    他跪坐在了燕珣妃面前,挽了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温柔而慈爱。

    “不许哭,”他轻声道,“任何时候都不许哭,哪怕有朝一日你不得不穿上男人的衣衫、不得不刺绣起舞,你也……不许哭,要笑,要笑得好看。因为王,是不会哭的。”

    燕珣妃哆嗦着,一股冰冷感顺着尾椎而上,令她不寒而栗。

    她从来不敢亲近她的父亲。

    见女儿止住了哭泣,贺王君满意地起身,他招来了男奴,让人站在女儿身侧。

    “从今天开始,公主每掉一滴眼泪,你就用清心戒打她五尺。”

    燕珣妃瞳孔微缩,不可置信地望向了自己的父亲,对方察觉到了她的目光,回以一笑,不紧不慢地补充:

    “打哪儿都行,王君赐你无罪。”

    “是。”

    不许哭,要笑,要笑得好看。

    王,是不会哭的。

    可燕珣妃还是哭了,在看见母亲降临的那一瞬间,百余年压抑的委屈顷刻涌上,漫过了她的视线。

    燕珣妃没有可哭的对象,她不能对着燕王哭、不敢对着贺王君哭,更不能在臣子百姓奴仆面前流泪。

    一百六十年,她过了数不清的阴雨天,纵然暴雨倾盆,她站在哭嚎遍野的苍穹之下,只能提着嘴角,温和而高傲的微笑。

    只有那一日,她得以对着创造出自己的母亲发泄一回。

    只那一次,燕太子只哭那一次。

    ……

    天光大亮,燕珣妃梦魇而醒,醒来之后她心悸得厉害,浑身酸痛,像是肌肉紧绷了一整夜。

    沉沉地吐出一口气之后,燕珣妃才发现有些不对劲。

    她肚子上横着一条胳膊。

    被压迫着睡了一夜,难怪睡得筋疲力尽。

    燕珣妃刚动了一下,棠米就跟着睁开了眼,她迷迷糊糊的,哈欠连天,“你醒啦?”

    她收回了手臂,揉自己的眼睛,“昨天半夜你突然就哭了,是做了什么噩梦吗。”

    她哭了?

    燕珣妃摸了摸眼睛,果然碰到了粗砺的一层。

    “或许是梦魇了,”她一边说一边下榻,拿了浸在水里的湿帕子擦了擦脸,等干净了以后才扭头看向棠米,“吵到母亲了么。”

    棠米摇头。

    燕珣妃松了口气,还好,她应该没有在梦里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时辰还早,母亲再休息一会儿吧。”她取了旁边的外袍披在身上,“我先去上朝。”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棠米下意识问。每次燕珣妃离开,留她一个人在全是陌生人屋子里,她就别扭又紧张。

    “我尽量早归。”燕珣妃弯了弯唇角,高兴棠米开始在意她的行踪,这比她张口闭口就是“不用麻烦了”的最开始要亲近了许多。

    棠米坐在榻上目送燕珣妃离开,等人走了足足一刻钟后她也没有动作,像是个雕塑一样,维持着原先的动作。

    直到大腿压得发麻,她才爬到塌边,拿起了燕珣妃擦过脸的帕子也给自己搓了搓脸。

    燕珣妃的确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棠米是被冷醒的。

    在她醒来之后,燕珣妃脸上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如同平常一样安静地睡着——除了她下方的枕头被泪水打湿了大半。

    那些泪失去了体温,一路攀到了棠米后颈,冰冰凉凉地将她冻醒。

    燕珣妃的表情太过平静,以至于棠米一开始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直到月光从窗外照进来,她看见了燕珣妃脸上一闪而过的晶莹。

    棠米从来不知道,有人能哭得这么不动声色,好像她脸上的不是眼泪,只是不小心沾了些水。

    觉醒了意识的角色再也不是角色,她们是人,有了自己的悲欢喜乐。

    燕珣妃的一颦一笑都是如此鲜活,唯有这个晚上,她像是画好皮囊的精致的人偶一样,失去了生命力,面无表情地悲鸣。

    人偶师于是坐在榻上,看了她整整一夜。棠米明白,这具人偶缺的不是灵魂,她很优秀,能干到独自一人在垃圾堆里挑挑拣拣,自己拼凑出了灵魂。

    失败的是人偶师,她吝啬给予人偶灵魂,也没能做出生动的皮囊。

    ……

    棠米低了低头,她敷在脸上的帕子掉了下来,啪嗒一声,黏在了大腿上。

    她留下来,想要努力做点什么弥补这五年——这一百五十年来的忽视。

    女孩抬手,她盯着自己的掌心看了半晌,指尖动了动,像是蚂蚁的触角正在通过摆动而感知。

    良久,她挫败地叹息,躺回了榻上,用手遮住了自己的双眼。

    这一刻,棠米什么都不想理会。

    她是个懦弱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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