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边燕珣妃将手中捏着的棋子布下, 心情愉快;另一边的棠米在府中便不那么欢喜。
复工之后, 每日从睁眼至闭眼, 她便一刻不停埋首于电脑之前。
偶尔休息,她也是揉一揉眼睛, 站在窗前,眺望墙外的天景。
弧月端着午膳过来, 见棠米又一次站在窗前, 他心里一紧, 快步走向了棠米身后, 试探性地柔声询问, “小姐, 您一直看着窗外, 是想出府么?”
太子吩咐, 绝不许这位小姐踏出太子府半步。
“不,我不想。”棠米呢喃着回答, 她没有回头看弧月, 依旧望着天空,视线随着上方的云朵缓缓移动,这几个字像是自言自语。
弧月暗自打量窗边的棠米, 他隐隐有种古怪的感觉。
这位小姐刚刚来时性格绵软, 脸上总是带着笑容, 可这几日她的神色越来越趋于平静,到了现在已经透出闷闷不乐的意味。
更奇怪的是,她面对太子时依旧笑容满面、精力充沛, 太子一走,小姐就像是大失元气,眉宇间总有些愁云。
弧月不懂两人之间的关系,几次想要近距离察看,都被棠米客气地请了出去。
小姐不喜欢生人在身旁,太子走时,偌大的寝殿里都不容一个奴仆在内。太子对此乐见其成,觉得是因为小姐只和她亲近,但弧月总觉得,小姐身上有种过分客气的疏远。
不管谁做什么,她还没了解全部,就在第一时间连声拒绝,常挂在嘴边的也是“不用了不用了”,“没关系没关系”。
这倒像是……她根本不在乎对方做了什么,她只着急地将人远远打发走,好一个人待着。
纵然有些主人喜欢清静,也不至于到不许任何人待在屋里的地步。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实属罕见。
弧月思及此,出声提醒,“小姐,该用膳了。”
棠米回神,她像是这才意识到弧月的到来,在她转身看见弧月之后,明显脸上有了些紧张,点着头开口,“好的,谢谢你,我一会儿吃完了就叫你。”
言外之意,她希望弧月离开。
弧月见怪不怪,除了太子,没有人能接近这位小姐,即使她看起来十分可亲。
“是。对了小姐,之前您要的小弩已经制好,下午便会送来,您今日要去靶场试箭吗?”他问。
“这么快。”棠米微讶,随后问道,“我能不能在寝殿里玩,就是在墙壁上贴个靶子什么的?”
弧月有些为难,坠仙阁的寝殿里多的是价值连城的珍宝,万一碰碎了,谁都担待不起。
可既然是这位小姐的吩咐,他也只能顺着,“那弧月去找找可以挂在寝殿里的靶子,小姐稍候。”他躬身告退。出门之后,顺手关上了房门。
小姐不喜欢把门敞开。
等弧月离开之后,没了生人在场,棠米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她看向了桌上的食物,坐去垫子上,手里的筷子却一直停在半空。
许久,她挖了一点鱼肉塞进嘴里,又爬回了榻上,抱起了笔记本。空荡的寝殿里,没有活人该有的响动,唯有机械的键盘声持续响了整整一日。
那双圆眼里倒映着屏幕中密密麻麻的汉字,但是还不够。
棠米垂眸,是时候该学学这里的文字了。
……
在燕王面前扯下燕珣珍后,遵燕王之命,燕珣妃没有立刻回太子府,她先去别院看望了重病的妹妹。
没有了剧情的庇佑,燕珣珍的情况果然不太好,到现在都没有清醒的迹象。
燕珣妃留人下来,命令精心照料燕珣珍,不许她出一丝意外,必须要好好活下来。
她明白这时候应该趁机杀了燕珣珍。
在燕王心里一个平庸的公主绝没有她来得重要,就如此次她诬陷燕珣珍杀了红缨,燕王未必没有猜到其中的小诡计,可她还是选择了燕珣妃。
此时只要一碗毒药下去,榻上的燕珣珍便再也无法转醒。成功触手可得,她生生世世的仇敌就此彻底殒命。
可燕珣妃不能这样做。
她怕女主一死,剧情又会从头开始、母亲也会有所感应。
燕珣妃不敢拿一百五十年才等到的一次机会做试验,她不敢犯一点点风险,所以即使知道燕珣珍活着是个祸患,她也不得不把燕珣珍照料妥善。
留下十数位乔庄成侍女的卫兵把守后,燕珣妃回到了太子府。
如今的她有种说不出的畅快,仿佛干涸多年的河道又一次被水填满、焦土又一次铺满新绿,那些被一次次失败而碾碎的东西,终于又一次回到了燕珣妃心里。
她不再是女配、不再是反派,而是燕国太子、未来的燕国之王。
燕珣妃迫不及待地想要去见母亲,这份涅槃重生般的认知不仅令她精神焕发、欢欣鼓舞,最重要的是,燕珣妃有一种隐秘的豪情——权力回笼,她发觉自己和母亲的距离似乎更进了一步。
女主孱弱不堪,蠢笨无能,没有了剧情的干涉,她将击败女主,代替燕珣珍成为这个世界的核心。
百余年的挣扎有了回应,此时此刻,燕珣妃从地底的泥沼中爬出,站在了高山之巅。
这是离苍穹最近的地方,伸手指尖梳浮云,抬脚可灭万物息,再没有人比燕珣妃离神更近。
囚禁神的使者、夺过权杖、披上圣袍,她便能彻底取而代之,成为如假包换的圣徒。
谁能说她对神的心意不够虔诚,谁能说她没有能力统治神创的世界。
弱肉强食,她才该站在神的脚前!
剧情暂停,强悍的反派失了控制。
她是神创造出最强大的黑暗,天地人和尽数握于掌心,几乎到了无所不能的境地。
唯一能克制住这股强大的女主已然半废,钳制她百年的锁链突然崩断,燕珣妃的野心高度膨胀,她从深渊大笑着爬出,整个世界都能为滋养她欲.念的沃土。
不止今日,往后的每一日、直到死去之前,她都要高高在上,唯吾独尊。
要想立于不败之地,关键便是棠米。
母亲不能离开,她若是离开,剧情又将继续,她又将开启无穷无尽的死亡之旅。
坠仙阁,这座原本用来供奉神的仙境,从今天开始,将成为囚神之地。
马车停下,燕珣妃扯了扯袖上的褶皱,她时刻都希望能用最完美的姿态去面见母亲。
步入坠仙阁,燕珣妃先见到了守在门外的弧月。对方冲她行了礼,接着小声禀报,“小姐一整日都没有出过门,□□送去之后,她在寝殿里玩了一会儿。”
燕珣妃颔首表示明白,她推门而入,就见寝殿无人,仔细望去,才看到了靠着墙的榻上缩着在打字的棠米。
这两日棠米总像只老母鸡一样,在一个地方能坐一天不挪窝,一停不停地孵着她电脑里的蛋。
听到开门的动静,她受惊似的颤了一下,接着从屏幕后抬起了头往外望。
阳光从门外照进来,于地面上射出一道金段,棠米难受地眯眼,花了点时间适应光线。
看清来人之后,棠米才抽出时间揉了揉眼睛,打了哈欠,“你回来啦,最近很忙吗?”已经下午了。
燕珣妃坐在了塌边,担忧地望着棠米,“外头有些许琐事,倒不难应付,只是母亲自来时便没有踏出过坠仙阁一步,这两日更是连房门就不出了,别闷坏了身子。”
棠米摇头,“我没那么喜欢出门。”
“可母亲之前不是说想去王都看看么。”燕珣妃笑道,“我思来想去,还是该带母亲出门走走。今日我去了各处打点,三日后带您出去玩可好?”
闻言,棠米低头瞅了眼电脑,“恐怕不太行,再过半个月好吗,我实在是忙。”
“好。”她应下了,遂又劝道,“母亲忙了一天了,这会儿休息一下罢。我准备了果子,带母亲去看骑射?”
“不用了,”棠米又一次拒绝,她往外侧挪了挪,靠近了一些燕珣妃,“我不喜欢看骑射,我想听你讲讲今天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燕珣妃微讶,此前棠米从来不关心外面发生了什么,只关心燕珣妃本人好不好,这还是棠米来了以后,第一次想要知道外面的事情。
“今日也没什么特别的。”她想了想了,“母亲想要听逸闻,我这就派人去打听。”
“太子呢。”
燕珣妃一怔,“母亲说什么?”
棠米抬眸,看向了她,“太子现在怎么样了?”
燕珣妃脸上的错愕十分短暂,她很快恢复如常,摆了摆手,“她还是老样子,一样的刚愎自用、目中无人。母亲问她做什么?珣珍最讨厌她了。”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有这么号人,随便问问。”棠米弯了弯眼睛,“我知道你讨厌她,所以最后不是让你杀了她么。不过设定里她比你还漂亮,能比你还要好看的人,我真想见见是什么模样。”
“母亲,”燕珣妃娇嗔,她勾上了棠米的脖颈,挤掉了棠米腿上的电脑,赖进了她怀中,“您明知道珣珍不喜欢她,还要在珣珍面前夸她漂亮。”
她依附着棠米,将头枕在棠米肩上,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些日子,她每回来坠仙阁,母亲都要嘟囔着把剧情里的事业线减少一点,觉得她处理事务太过劳累。
燕珣珍看两本书母亲都心疼不已,可那句“我知道你讨厌她,所以最后不是让你杀了她么”从母亲口里说出来,竟如此的随意。
她甚至是嬉笑着说出口的。
母亲……
燕珣妃瞌眸。
头颅被砍,就算是珣妃,也是会觉得疼的。
燕珣妃枕着棠米的肩头,“珣珍不管,珣珍讨厌她,母亲不许夸她。”
这语气如少女撒娇,可说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双瞳涣散而麻木。
剧情暂停带来的愉悦在棠米一句话后,烟消云散。
燕珣妃可以忍受菜市斩首之辱,可她没法忍受亲耳听闻棠米对她的冷漠与不屑。
她双臂收紧,下巴在棠米肩上轻轻蹭了蹭。像是受伤的孩子找了点糖,自己安慰自己。
“好,那我不夸她,我和你一起骂她。”棠米推开了燕珣妃,冲着她笑了笑,接着假装义愤填膺地拍床,“那个燕珣妃真是太可恶了,明明珣珍那么可爱,还要处处针对你。我们珣珍那么相信她,她居然把珣珍当猴耍。这种两面三刀的女人,只是杀了真是太便宜她了,应该凌迟才对!”
燕珣妃指尖一颤,棠米推开了她,将她手里唯一的半颗糖也剥夺。
她失去了安慰自己的东西。
“都怪母亲把她的权力设置得太高了,否则杀她哪那么费工夫。”但她脸上没有一点异样,那双和贺王君相似的远黛蹙了起来,凤眸中起了真切的恼怒。
她感谢幼时父亲的谆谆教诲。
棠米见她生气,于是吐槽得更加起劲,没有什么比朋友凑在一起骂人更让人兴奋的事情了。她接着骂道,“我也不知道我当时脑子里哪根筋不对,竟然创造出那么恶心的角色来,哇,你不知道评论区骂燕珣妃骂得有多厉害,每天打开都是问‘今天妃婊死了吗’的评论。”
说到这里,她忍俊不禁,聊天的兴致上了头,一边拍大腿,一边乐呵呵道,“哪天我真该给你看看,燕珣妃死的那天读者有多高兴,那天的打赏超多,早知道死一个燕珣妃能多赚那么多钱,我应该安排她就地复活,让她再死一遍才对。”
“母亲,”燕珣妃拉了拉棠米的手,“她那么讨厌,别说她了好不好。”
求您……
“讨厌才要拉出来骂,”棠米将手抽了回来,没有停留瞬息。“偶尔放松放松,骂一骂讨厌鬼才能延年益寿。”
她说着,自我认同地点了点头,“真的,燕珣妃死得太轻松了,就算不凌迟,起码也该车裂才对,果然我还是太善良。”
她顿了顿,面上继而浮现出疑惑的神色,“不过我到底为什么会写出那么恶心人的…贱.货来着?反正我后面再也没有写过那么讨厌的角色了,燕珣妃这种人,除了让她勾着读者、吸引读者看到她死的那一章,别的地方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燕珣妃点头,“母亲说得是。”
说了这么多话,棠米有点累了,她躺回了软枕上,对着燕珣妃总结,“还好我身边没有燕珣妃这种人,否则和这类人待在一起,我还不如找根绳子吊死,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她陷害。”
“那母亲就忍心把这么讨厌的人放在珣珍身边么,”燕珣妃提袖掩唇,故作不悦,“母亲,您太偏心了。您说,该怎么补偿珣珍?”
棠米哑然。
片刻,她摆出了大大的笑脸,讨好道,“别生气嘛,等我回去,把她的人设改成只能无能狂怒的笨蛋好不好。”
她回正了身子,扶着燕珣妃的肩膀,倏地在她脸侧落下一吻。
“珣珍最可爱了,不要和烦人精生气,你才是女主呀。”
燕珣妃一怔,脸颊上的触感温暖轻柔,她脑袋空白了几息,反应过来立即侧过了头,“母亲,这边。”
棠米眨了眨眼,她盯着燕珣妃,见女子面容微红,许是头一回和母亲这般亲昵,还有些矜持的羞涩,可她唇角勾出了漂亮的弧度,那双凤眸里也全然都是欢欣。
这张脸如此完美,没有一丝瑕疵,鼻梁挺立,眼眸深邃,带着女子英气的华美。
如此佳人,在唇角眉梢都染了欢喜之后,便更加动人。
棠米沉默片刻,接着抚着燕珣妃的下颚,闭着眼,吻上了她的侧脸。
和方才那个一时兴起的吻不同,这一次,她停留在燕珣妃的脸上,久久没有退开。
棠米不敢睁眼,她怕眼睑处稍有缝隙,就会有苦咸的情绪从中宣泄而出。
她闭眼,吻着燕珣妃的侧脸,死死皱眉,用力才能压抑住鼻尖的酸涩。
黔驴技穷,她真的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说啊,愤怒地吼她也好,生气地打她也好,说啊,说啊,说啊!
这样过家家的游戏一点也不好玩,到底还要演到什么时候,她才不是什么神,不是什么坚强的母亲。
棠米抬起双臂环住了燕珣妃的肩,在对方不解地扭头回望时,伸手按住了燕珣妃的鬓角。
别看她,再等一会儿,她不想被人看到她脸上此时的那些可悲的懦弱。
她吻着燕珣妃的侧脸,轻颤着缓缓呼吸。这份酝酿了百年的蔷薇的花香太过浓郁,身处其间,棠米嗅到了太多从前忘记的东西——无一不令她战栗哭泣。
她想要忘记,想要彻底埋葬,可当仲夏之夜来临,枯裂的大地又被烂漫的蔷薇悉数铺满,如火海一般,炽热而耀眼。
这样的摄人心神的火光,棠米原以为自己能像从前一样轻轻掠过,可她高估了自己,她没法视若无睹。当蔷薇切切实实地落在她怀里,不过一天时间,她就丢盔弃甲,彻底沉迷。
即使被所有人唾弃、即使被定义成毒草,可燕珣妃是她一生之中,最美丽的星星啊。
那蔷薇开得如此娇艳,而那每一片瑰丽的花瓣,都是棠米在最纯真的年少岁月里,用针尖刺破指腹,一滴一滴染色抚育。
她十指鲜血淋漓,却恨不得能掏出心脏,取心头之血培育,只希望眼前的花能开出她可望不可即的美丽。
棠米沉默地哽咽,贴在燕珣妃的侧脸上哭得悲哀挫败。
“喜欢…好喜欢你……”终于,理智无法管控情感,她呜咽着漏出了心意。
“珣珍也喜欢母亲。”
“……嗯。”这句话惊醒了棠米,她止住了无声的哭泣。
这场可笑的家家酒,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
她的蔷薇,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与她合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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