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 子时。
程临如约前来,他怕惹人注意, 连船夫都没有请, 独自一人撑着一顶乌篷船,乔装成了船夫的模样。
停在伴袖楼后面的乌篷船不少, 大多是约好了等着接客人回去, 程临混在这些船只中, 在船头摆了一朵荷。六月中旬,那是杭城里刚摘下的荷, 花瓣半舒,沾着白日落的那场乌蒙细雨,如今却被折了花茎弃在了船上, 还未开全就要败落了。
这个时间伴袖楼里的喧嚣声少了大半,恩客们不是准备回去, 就是上了二楼, 程临算着凉环能够脱身的时间,大抵就是在这左右。
他将斗笠往下压了压, 尽量遮住自己的脸。这一次来他极尽小心, 拐带妓.女是重罪,若是伴袖楼的老板去衙门里告他,他的仕途就全毁了,故而这一行他必须小心谨慎,不能留下半点踪迹。
程临低着头,目光时不时往廊上的人望去, 试图寻找凉环的身影,然而过了整整一个时辰,都没有人踏上他的船只。
到了这个时候,柳清塘已经看不见什么人影了,各楼各院的灯歇了大半。
伴袖楼下的水面上,难得照见了月光的清影。
凉环久等不来,在越来越安静的黑夜下,程临渐渐开始不安。他四处望了望,来时还熙攘的船只皆已离开,只有远处还停泊着三两小舟。
深夜的凉风一吹,他忽然有些毛骨悚然。
在他又一次抬头张望时,走廊尽头终于出现了人影,夜色太暗,程临看不太清,等人走近,他才觉得那身形和凉环不太一样。
大抵是伴袖楼里别的神女。
可还不等他反应,乌篷船突然一沉,方才还娉娉婷婷走着的女子转眼间就已一脚踏上了船头,船身往前倾了两分。
程临察觉不对,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喉咙就被人一把扼住,他呼吸一禀,只觉得脖子上被匝了铁箍,紧接着腹部传来一阵钝痛,被女子提膝狠撞,痛得弯下了腰。
“你…”程临瞪大了眼睛,喉口有了刺痛的酸味,腹部那一击,撞得他几乎呕出胃中的酸水。
“别动,”脖子上的手松开了,转而有冰凉的东西贴了上来,女人站到了他身后,小臂和匕首将他的脖子圈了起来,“去三楼。”
这挟持的姿势霸道得狠,不似寻常人只用利器碰在了脖子一侧,而是将他的脖子紧紧夹在了小臂和匕首形成的角度之间,就是没有那把匕首,女人都能用手臂将他勒死。
这般尤是不够,程临胳膊一痛,双手被女子反剪,两条手腕都被她另只手控了起来。她贴在了程临身后,但没有半分女人和男人之间的暧昧旖旎。
“你……”程临额上直冒冷汗,脸色痛到了惨白,连说话的力气都难以提起,缓了片刻才断断续续地问,“你是……谁……”
女人没有回答,只是脖子上的刀更往皮肤里贴了几分。
“我走,我走我马上走!”程临大叫着,连忙抬脚上了台阶。
……
伴袖楼·三楼
凉环此时如坐针毡,今晚一过亥时绯钰就把她叫到了房里,来了也不说话,单是坐着喝茶。
在绯钰的房里,她无事可做,偷偷瞄了眼对面的女子,对方靠着软塌,一手执着玄金色的长烟,一手拿着几张纸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凉环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有按捺下来,她开口道,“绯钰姐,你要是找我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你喜欢这诗?”绯钰却忽地将手里的纸转向了凉环,凉环一愣,接着猛地起身,“绯钰姐,你怎么会有临郎的诗?”
“在你屋里找到的。”绯钰松了手指,那几张纸便在凉环面前飘飘忽忽地散落了一地,像是抛进火堆里的白色冥钱,被绯钰洒得如此随意。
凉环睁大了眼,连忙跪在地上去捡,她捡着捡着,鼻尖一酸,升起了几分荒凉。
“绯钰姐,我一直把你当做姐姐……”
“是么,”绯钰垂眸,她俯视着跪在自己身下的女孩——她紧紧地抱着那些纸,像是抱着稀世奇珍。
“为了这么个男人就背叛了我,当你的姐姐,可不怎么样。”她道。
“临郎他是好人!”凉环猛地抬头,这是她第一次大声嘶吼。“你没有遇到良人不代表我也遇不到,绯钰姐,你已经一辈子没法出去了为什么还不许我出去?难道一定要让我跟你一样做娼你才高兴吗!”
啪——
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屋里,凉环愣怔着,脸上火辣辣地疼。
“给姐姐道歉。”打她的不是绯钰,是刚刚进门的硫潋。
“我凭什么给她道歉,”凉环咬牙,“这些年她养我的钱我早就给她赚回来了,我凭什么给她道歉!”她转身怒视着硫潋,目光忽地瞧见了硫潋身后的程临,脸上的神情一瞬间凝结冻住,“临郎……临郎怎么会在这里……”
程临被硫潋踢中了腹部,进门之前硫潋怕他吵闹于是又给了他几拳,此时男人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痛得嘶嘶抽气。
“临郎!”凉环见他神情不对,不顾一切地慌忙跑到他身边将他扶起,警惕地盯着硫潋,“你们、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她疾声厉色,可出口的声音是颤抖的,凉环知道硫潋的本事,若是硫潋想杀了她,根本不费吹灰之力。
而硫潋,确实有了杀心。她手里的匕首转了半圈,呈现出了想要夺取的姿态,然而下一瞬,绯钰拍了拍她的肩,站到了她跟前。
她看出了凉环的惊恐,更看见了惊恐到极致后的凉环依旧死死地把程临抱在怀里。生死之间,她本能地想要用自己的身体为他抵挡一二。
“我可以放你走。”绯钰道。
凉环和程临皆是一怔,可他们脸上还未露出喜色,就听绯钰接着道,“不过我只放人,除了身上那件衣服,别的什么都不许带走。”
“没、没关系。”程临忍着痛,握住了凉环的手,他说话的力气都无,可还是冲着她扬起了虚弱的一笑,“我只要凉环,不用她给我什么钱。”
两人对视着,凉环的唇角露出了羞怯,她点了点头,“嗯,我们不要钱。”
她就知道临郎是好人、是真心爱她的。
“不错。”绯钰点点头,她像是赞许,可又像是藐视。这种目光仿佛是在看变成蝴蝶的蛆,那成虫历经蜕变,变得美丽耀眼,可纵使如此,在人的眼里也依旧还是虫而已。
绯钰施施然转身,她端起了一直摆在案上的碗,“我这里有一碗药,只要凉环喝了,我立马放你们离开,还赠五金做我的贺礼,我祝你们百年好合,瓜瓞绵绵。”
“什、什么药?”凉环问。
“这药不会损伤你的一肌一容,只是伤喉咙,可毒不哑人,你照旧可以好好说话,不过是嗓音粗噶了一些,最多也就曲儿唱不好听而已。”绯钰说着,笑了,“不过你这回出去也不必当歌妓了,以后用不着唱曲儿。”
凉环放下了心,她还以为是什么,原来只是这样而已。她脸上显出了些许的笑,半是如释重负,半是可以出去的欢欣,当即答应,“若真的只是这样,那我喝。”
“不行!”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凉环微讶地低头看向怀里的程临,程临又说了一遍,“不行!”
“临郎,只是嗓音变得粗一点,又不影响说话,没事的。”凉环劝慰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愿意。”
“不行,”程临撑着地坐了起来,他盯着凉环,“谁知道她那碗里到底是什么药,你不能喝。”
“无妨,”绯钰打断了他的话,“这药我先喝一半,剩下的一半再给凉环。”
凉环闻言更加安心了,“你瞧,不会有事的。”
“不行就是不行!”熟料程临根本不听凉环的劝慰,他抓着凉环的肩膀,死死地盯着她,男人的眼里充斥着不可置疑的坚决,他喘息着,一呼一吸之间都是紧张焦灼,“我不许你为了我伤害自己的身体,如果是这样,那我宁愿不带你走!”
“临郎……”凉环眼眶一热,扑进了男人怀中,哽咽啜泣,“没关系的,真的没有关系,我不在乎,只要能和你离开这里,就算是从此失声我也甘之如饴。”
“可我不需要你这样的付出。”程临站了起来,他的身形还是有些踉跄的,疼痛未消,男人脸上布满了冷汗。他拍了拍凉环的肩膀,对着她道,“你等着,等我凑足了钱,堂堂正正地赎你出去,别喝那药,千万别犯傻,等着我,啊。”说罢,转身欲走。
凉环一愣,她望着男人有些仓皇的身影,茫然道,“临郎?”
硫潋先一步挡在了门前,她手上的匕首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芒,迫使男人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你、你们想干嘛!”程临后退了半步,扭头冲着绯钰大喊,“让我走!”
“来都来了,怎好空手回去。”绯钰轻轻地晃了半圈手中的药,“怎么,这么为难么。坏了一点嗓子而已,照旧能说话。”
“还是说,”女子吐出一股白色的烟丝,烟雾缭绕,在如梦似幻的香烟后,她眸光望了过来,“她若是没了这把好嗓音,就对你无用了?”
这话像是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寒风,一瞬间将两人冻得僵硬。
凉环坐在地上,愣愣地望着程临的背影,程临低头,双拳在袖子里捏紧。
“你休要挑拨离间!”他忽地转身,对着绯钰吼道,“我和凉环是真心的,我只是不忍她为了我损害身体而已,别把你那一套阴谋诡计放在我的身上!”
凉环脸上的愣怔就此消散,她弯起了眼眸,像是看见了三月桃红柳绿、一片新景。
她点了点头,笑得甜蜜,“对,临郎待我是真心的。”
可话音刚落,女子的下巴倏地被人捏住。绯钰扔了手里的烟,端着碗径直将药粗暴地往凉环嘴里灌去。
“你干什么!”程临急忙上前阻止,还未走出一步就被硫潋锁住了身形。他眼睁睁地看着凉环被灌了一整碗的药,直到那碗空了、被扔在地上、滚了两圈、碎了一角。
女孩抚着喉咙,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药汁流经喉管带起了一阵酸涩的疼痛,她匍匐在地,狼狈得咳了好一会儿,咳得双眼泛泪,许久才发出了两个模糊的音节:“临…郎……”救我。
如织机纺纱般刺耳难听。
程临身体一软,噗通一声直直地跪了下去。
完了,全完了。
“我还给你两个选择,”绯钰捡起了烟,掸了掸衣袖,目光落在了失魂落魄的男人身上,“要么,带凉环离开;要么,我把我楼里嗓音最好的娘子送给你,保证她对你言听计从,再赠你五十两金。”
她将烟含进了嘴中,居高临下,“你选。”
“第二个!我选第二个!”方才还灰败的男人忽地脸上焕发出了奇异的光彩,他膝行着爬到了绯钰面前,拉着她的裙摆,仰头兴奋道,“你说话算话?”
不远处,趴在地上的凉环抬眸,愣愣地望了过来,可男人再没有看她。
“临郎?”她怀揣着些许希望,试探地唤了一声,对方回眸瞥了她一眼,脸上有三分的不自在,好像看到了什么让自己难堪的东西一般。
于是他很快扭回了头,又热切地望向了绯钰,“我什么时候能带人走?”
“随时。”绯钰笑着,对着硫潋抬了抬下巴,“带他走吧。”
程临大喜过望,从地上爬了起来,这一回他主动朝着硫潋而去。
他没再看地上的凉环一眼。
“姐姐,真的带他走?”硫潋垂眸,瞥了旁边的凉环一眼。不管怎么说,凉环都还在旁边看着。
“当然。”绯钰颔首,执烟而笑,笑容愉悦且恣意万分。她就喜欢看这种一眼望得见结局的故事。
“对对对,我们赶紧走吧。”程临点着头附和,急不可耐地往门口走去。
硫潋又看了一眼凉环,最终还是跟在了男人身后——从后扭断了他的脖子。
咔哒——
一声轻响,她将这个男人带离了人世。
没有尖叫、没有反抗、没有丝毫的动静,他便止住了呼吸,正倒在了凉环的面前。
而她也没有哭喊、没有嘶吼,只是无声又恍惚地看着。许是眼前的泪太浓,她看不清楚,看了许久也没能看个明白。
硫潋低头,她发现凉环脸上苍白一片,眼泪和药汁纵横,可眸里的神色还是怔然困惑的,她还维持着向男人伸手的姿态,像是乞求他的救赎、乞求他带自己离开。
硫潋低语,“他不在乎你的钱,因为你对他而言,比钱更重要。”
凉环猛地抬头看向了硫潋,这一句话打碎了她的长安梦,将她拉回了载有尸体的房间。
她眼中的茫然太甚,硫潋遂一边拖拽尸体一边解释,“凭你的才情,若是带你回长安,将你送入长安的青.楼里,你必然也能在长安出名。到了那时,由你在长安里传唱他写的诗词,他又何愁不得赏识。”
“为什么不直接在长安找妓?”绯钰替硫潋回答了接下来的问题,她走了两步,弯腰捡起了方才扔下的纸张。
“仓禀无宿储,徭役犹未已。方惭不耕者,禄食出闾里。”她读了两句,在荒诞中笑得不能自己,“一个手上没有半点茧子的人,也能写出这种诗来?”
她将手里的纸高高抛起,“这是韦应物的新作,你这叠纸里,但凡他不许让你唱的,那都是别人之作,只有两首歪诗是他自己所写。”
“凭他这点子墨水,长安哪个歌妓瞧得上他?可不是得去外乡找个蠢笨好骗的。”
凉环良久无法回神,短短的两刻钟,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如今浑身冰冷,醒转不能。她的指尖还能想起男人掌心的温暖,可此时冷得根根发抖。
是假的……
“可他说……他爱我……”她出神般地呢喃低语,可还未说两个字,泪水便先一步流了下来。她自己也觉得可笑了。
他说他爱她,会带自己离开,会让她过上别的女子能有的生活。
这是第一个愿意带她走的人啊。
绯钰俯视着地上的女孩,良久,吐出些许白色的香烟,这些烟袅袅地消散在空中,里面夹杂的那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便也随着这些烟一同消散。
她朝着凉环走近,木屐在地上发出清越的声响,一步一点、一步一点地踩进了人的心里。
绯钰弯下了腰扶起了凉环的脸,让她看着自己、看着她一身华服、满头金玉。
那荣华满身,如此夺目,纵使隔着满眼的泪,凉环也看得真切。
跟在绯钰身后八年,不管什么时候,她都没有见过绯钰的一丝狼狈。绯钰永远光彩照人、永远游刃有余,她是夜空中的明月,从来不会陨落,是这座楼里所有人心中的支柱,化解了所有她们无法逾越的难题。
对于凉环而言,任何时候,只要朝绯钰看去,便总能看见她慵懒优雅的身影。
这一回也是一样,她仰头望着绯钰,在那双妖冶的桃花眼里看见了狼狈的自己。
那是天差地别的姿容,云泥之差的气态。
明明身处一室,为何她们会是如此不同。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那双桃花眼的主人对着凉环勾唇,伸手拂去了她眼角的泪珠,继而逆着灯光,在昏暗之处粲然一笑,生辉熠熠,燃起了比灯火更加美丽的光芒。
她呢喃着低语,“不要忘了,我们……是婊.子啊。”
说罢,绯钰起身,拖着身后绯红的长裙朝外走去,“给你七日假,喝点温水,嗓子明日就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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