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丙寅,四更鼓动。
东方未明,玉漏犹滴,皇城宫门已次第开禁。
大内的正门宣德门南向,四更时,朝马动,百官引马缓缓向宣德门外聚集。马前每人悬白纸灯笼一枚,灯笼上写明官位,灯笼系上长柄举在马前,齐集于宫门前之待漏院,千百点灯笼如煌煌火城。①
至三司宰执着朱紫朝服勒马宣德门,百官熄灭灯笼,渐次入阁。
约莫半个时辰以后,相似的一幕出现在大内东面的东华门。
只是外命妇乘的车代替了文武百官的马,聚集在东华门外,以入宫参加圣诞节。
疏星牢落晓光微,残月苍龙阙角西,长公主府的车辇这时才自御路正中迤逦滚滚行至内宫东门东华门,左右外命妇的车轿皆避退左右,御路前出现了一条笔直宽阔的空道,直通皇城。
苏蘅的车跟在康阳的车之后,在晨风吹动车帘而掀起来的一角中,在微蓝的天光中,她看见了这摩西分红海般的一幕。
宫阙巍峨,飞檐翘角,雕梁画栋,远远的琉璃瓦在薄明天光中如一片悬浮在半空的光明海。
车辇次第驶过金钉朱漆的左承天祥符门、左银台门,苏蘅悄悄探首往外看去,那宫门高得令人咂舌,宏丽的车辇行于其中好似穿过壁垣砖石的森林。
起初,苏蘅听到阿翘说本朝有“圣诞节”,脑海里登时蹦出个白胡子红帽子老爷爷的形象,吓了一跳。
后来才反应过来,此圣诞非彼圣诞,乃是“圣上诞辰”的意思,也就是当今皇帝的生日。
本朝至今二百年,换了十几个皇帝,所以有十几个圣诞节。
而圣诞是统称,具体到每个皇帝都有具体的称谓,如□□圣诞叫长春节,太宗圣诞叫乾明节,而今上的圣诞叫天圣节。
天圣节的惯例是举办圣寿宴,赐宴于紫宸殿,只有宫眷、五品以上的官员、及命妇方可参加。
车驾粼粼驶过过宣祐门,车中同坐的嬷嬷是康阳长公主的乳母,位分甚高,做事极持重,正和颜教导苏蘅入宫要注意的事宜。
“圣上常朝御文德殿,圣寿宴赐宴则在紫宸殿,进士殿试在崇政殿,集英殿及需云殿、升平楼是策进士及观戏、举行宴会的场所,而垂拱殿乃是官家平日处理政务、召见众臣之所……这是前朝,再往后便是后宫,宫中不比家里,小娘子万事要跟着长公主才是……”
每凡苏家子女入宫,嬷嬷都要这般谆谆叮嘱一番。嬷嬷的话入了耳朵,却没进苏蘅心里去。
苏蘅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老早就打定主意这几天只求当个透明背景板,万事无差错即可。
车辇至,苏蘅踩着绣凳下了车,往后一看,后面跟随的外命妇车辇却往后宫的方向去了。
她问嬷嬷,“怎么她们和我们不是去一个地方吗?”
嬷嬷低声道:“中宫无皇后,裴贵妃暂理六宫事宜,此刻是要请命妇用朝食后游园。但是,”嬷嬷语气带着隐隐骄矜,微笑提醒苏蘅,“长公主是官家唯一的亲姊妹,自然是先见官家要紧。”
进了垂拱殿中,今上刚下了朝,已经脱下朝服,换上了一身暗红色纱袍。内侍正摘下他的通天冠,换上如普通文士所戴的幞头。
他生的一张细长瘦脸,面白微须,腰束金玉带,和康阳有七八分相似,两人站在一起,龙章凤质的皇室血脉。
康阳见官家不用行跪拜之礼,只福了福身,请安并祝:“臣妾不胜大庆,谨上千万岁寿。”
苏蘅低着头,却拜下去,嘴上跟着重复“谨上千万岁寿”,声音拉得长长。
她面上滴水不漏,心里觉得有点好笑,人类的本质果然都是复读机啊。
可没想到的是,但见那片云龙纹暗红色纱袍的袍角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双皂靴快步走下丹壁。
官家先亲自将康阳扶起来,道了一声“姊姊入宫辛苦”,旋即绕至康阳身后,又亲自将苏蘅扶起来。
苏蘅不期然这皇帝会走得这样近,正奇怪皇帝这么亲民吗,犹豫间不知要不要抬头。这种情况,嬷嬷可没教要怎么办啊。
但听官家和蔼开口:“许久不见蘅儿了,竟长得这样高了。”
今上说话的速度很慢,有点像苏蘅前世的领导讲话的语速,但极慈蔼,“蘅儿,前些日子受的伤可好些了?我命医官送去的药,你可吃了?近来吃得可还香,睡得可还好?”
他说话的声音轻而恳切,字字句句清晰,问的都是细枝末节的生活琐事,隐隐含着些许关怀的寄望。
这一连串问题让苏蘅有点蒙圈,说好的当人肉背景板呢?
她不知道“自己”和当今圣上还有这样的交情,今上不是她名义上的舅舅么,没有血缘关系的那种,可是这话里怎么透露出这样浓浓的关怀呢。
苏蘅只能硬着头皮,略一福,答道:“臣女身体已经康复了,多谢官家关怀。”
今上本欲伸手拍拍苏蘅的肩膀,听她回答的这样生硬,手顿在半空又收回来背在身后,脸上微微的笑意也消减下去,有些感慨,“蘅儿长大了,与我生疏冷淡了不少。”
苏蘅头皮一紧,她明明回答得很得体,哪里生疏哪里冷淡了啊!
这时,康阳适时地开口解围,“官家才下朝,正是用朝食的时间,不如请司膳进来吧。”
苏蘅听到“朝食”两个字,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响了一下,有点尴尬。
为了能够准时进宫,她在五更天还是蒙蒙亮时便起来梳洗,现在已经接近晌午,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幸好她吸取了上次在琅嬛院晕倒的教训,在出发前先垫了点东西,现下还不至于晕倒。
车辇在御路上行驶时,苏蘅撩开车帘,只见御街南段的饭店和早点摊早已开始营业了,两百步宽的御街两旁灯火通明。炊饼馒头摊上白汽蒸起来,油条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烧饼案上小贩噼啪擀面,早饭的香气氤氲在将明未明的清晨,给人带来一种莫名的幸福感。
赶早市做生意和上朝小官员往往驻足在这些朝食摊前。
几文钱就能买到即果腹又好吃的烧饼油条,客人们赶时间,怕耽误早间的生意或宫门开禁的时间,买好早点也不多逗留,利落翻身上马,抓着热腾腾的朝食往嘴里送,另一手抓着缰绳往前赶路。
苏蘅放下车帘,心中是说不出的惆怅。
她想起自己从前啃着豆浆包子或汉堡咖啡,匆匆挤地铁赶早高峰的样子。她曾经暗暗发誓,等有朝一日发达了,就买市中心的房子,再填一辆锃亮大奔,再也再也不要过那种挤地铁上下班的生活。
而然现在,她无数次睁眼希望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梦。
梦醒来还能再坐一次地铁,挤一次早高峰,吃一次楼下便利店里并不好吃的冰凉三明治,来成全她梦里后现代的乡愁。
原来习以为常的嫌弃,现在都是遥不可及的奢求。
今上想必听到了苏蘅肚子叫的那一声,看到她有些发怔,只以为她饿极了,便也微笑顺着康阳的话道:“也好,那么请阿姊和蘅儿与我一道用吧。”
·
苏蘅做梦也没想到自己会和当今的圣上一起吃早午饭。
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只是坐在同一殿中在各自的食几上用餐。
最奇怪的是,长公主康阳对官家给予了作为驸马私生女的苏蘅格外关怀之事并无任何异议,她微笑看着一切的发生,欣然颔首。
今上吩咐他身边的司膳女官为苏蘅布菜。
宫中的朝食和御街上的那些摊儿吃食比起来,自然是精致许多,但也没有后世动辄满汉全席的那般暴殄奢侈。
苏蘅原先看过一份记录宋廷皇室膳食的《玉食批》,其中的食物虽然不是人人能吃得起,却也实在谈不上奢侈,都是一些家常菜。眼前的朝食也是如此,都是些精心调弄的家常味道。
苏蘅能认得的有盐渍蜜屈律,驼峰角儿,乳饼,酸橙汁炖鹧鸪,主食是蝤蛑馉饳,羊肉荷莲兜子,菰米粥;另用煎白肠,糟鹅掌,芥辣瓜儿做了三拼,围在菰米粥碗边,是用来配粥吃的小食。剩下的一些便是苏蘅也不认识的吃食。
官家示意司膳将那馉饳略推到苏蘅面前,温言道:“你小的时候最爱吃这个蝤蛑馉饳,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道?”
蝤蛑即是螃蟹,馉饳是馄饨,时人吃蟹多爱吃蟹黄,但这蝤蛑馉饳却只剔出青蟹钳子里的两块大肉包成的小馄饨。蟹肉洁白,丝丝缕缕,丰腴鲜嫩甜美,是少有的不用任何调味便已是至味的食材。
用芡实粉、豆粉面擀出薄如蝉翼的方形面皮,包裹着雪白的蟹肉,馄饨煮熟后浮在清清骨汤中,犹如水母散开的优美裙摆,不仅姿态优美,味道也异常鲜美。
苏蘅一气喝了小半碗馉饳,才想起今上正笑眯眯看她。
虽然她早已忘记了“自己”小时候吃的是什么味道,但回话道:“官家说的对,的确是幼时吃过的味道。”
另一道羊肉荷莲兜子,形状有点像烧麦,只不过眼前这碟里面填的不是酱油糯米,而是松子和羊肉。
皮子铺在碗里,盛馅儿,皮子向内掩合,蒸熟后好似荷花吐莲蓬。松子油脂有股特殊的芳香,羊肉粒柔嫩多汁,竟无一点腥膻气味。两者被包裹在薄而劲道的兜子皮中,一咬下去,羊肉汁水在口中迸溅,再咬一口,松子的油香在唇齿间辗转。
宫中的吃食味道让苏蘅这个小饕觉得很满意,并不是说宫中的食材有多么稀奇,而是御厨对食材的把握和理解的水准是外间厨司难以期集的。
只是,司膳无微不至的布菜服侍让苏蘅很不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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