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在岫隐门中再见到徐旷的时候,唐苏差点被嘴里的糖山楂呛着。

    要说这位小哥是个自来熟,跑过来做个客什么的一点也不奇怪,奇怪的是他的那身打扮:素白中单、黛绿深衣、霜色外袍,分明是岫隐门样式。特别是衣襟上绣的细柳,是今春新制,好多弟子都还没换上。

    莫非是在哪里弄湿了衣衫,借了一套来穿?

    当然,唐苏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立在徐旷身前的顾掌门见着唐苏噎着山楂又满目惊疑的模样,先是无奈一叹,随后便慢慢道了原委。

    且说天鹭镖局的陈总镖头收徐旷做徒儿后,深觉他是可造之才,有意将天鹭镖局传他,发展壮大。只是,他虽有一身好武艺,可学识上终是比江湖同辈矮了一头,只怕日后难以立足。如此,便请岫隐门教他几年,多少沾沾书墨气。

    这个理由,初听倒是合情合理。但仔细想想,却有哪里不对劲。唐苏一时也拿不准,心想着不管怎样都不关她的事时,掌门又适时开口:

    “如今拜过了祖师,他便是你师兄。不得怠慢,也不许胡闹。你这会儿既闲着没事,且带你徐师兄去取把琴,下午好上课。”

    唐苏正纠结那一句“师兄”,一时迟了回答。掌门倒也不在意,径自转身走了。唐苏无法,只得领着徐旷去库房。

    一路沉默,倒是徐旷先开了口:“唐师妹,掌门方才口中的‘课’是?”

    唐苏回身,皱着眉道:“讲道理,你入天鹭镖局的时间都没我入岫隐门的早,何况如今。不该我是师妹吧?”

    徐旷也爽快,直接改口:“唐师姐。”

    唐苏依然皱着眉,“倒也不必。你我直呼姓名就行。”

    徐旷头一点,笑道:“唐苏。”

    如此,再在称呼上纠缠就显得小气了。唐苏换了话题,道:“说起来,你们总镖头想什么呢?要提高学识,请个教书先生去镖局就是了。干嘛让你来这儿吃苦头?”

    徐旷想了想,问道:“有多苦?“

    “这就因人而异了……”唐苏问道,“对了,你弹过琴么?”

    徐旷的头摇得不假思索。

    “啧……”唐苏低头,看了眼他的手,叹道,“那就有得受罪了。”

    徐旷抬手自己看了看,认真道:“学琴总比练武轻松吧,咬咬牙也就过去了。”

    唐苏笑了起来:“竟不知你如此好学呀。”

    徐旷也笑:“其实,也不是好学。我进岫隐门,另有个理由。”

    “什么?”唐苏也猜是如此,不免有些好奇。

    徐旷的笑容里抿了一丝羞涩,眉眼低垂时,声音亦随之一低:“江湖第一美人。”

    此话一出,唐苏的表情登时复杂:“哇,你想得美啊!”

    “怎么了?”徐旷也不恼,抬起手臂转了一圈,道,“配不上么?”

    要说这岫隐门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倒是合衬得很。况他本就生得一表人才,褪下镖局的装束,便将粗糙和拙朴都一并褪了下来,换作了几分仙气。

    仙气?

    唐苏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同样制式的衣衫,油然而生一股子哀怨。她有些不服气,又仔仔细细地打量起徐旷来。终是功夫不负有心人,给她寻到一个“不配”的地方。她眉一挑,嘴角抿了几分嫌弃,对他道:“瞧瞧你这腰带系的呀……啧啧啧。”

    徐旷顺着她的目光看了眼自己的腰带,“哪里不对?”

    唐苏煞有介事地道:“就这腰带结吧,先不说精致不精致,至少得平整吧。你这么缠作一团,乱七八糟的,糟蹋了这上好的丝绦。”

    徐旷闻言,解开带结,询道:“那要怎么弄?”

    “先把左手那根压在右手那根下面,把右手那根对叠。左手那根翻上去绕一圈,再对叠,从右手那根里穿过去……”

    徐旷听得一头雾水,苦笑道:“你说慢点。哪根折叠?”

    唐苏无奈一叹,又藏了几分得意,道:“罢了罢了,我给你系一次,你可看好了。”说罢,她接过他手中的丝绦,俯身打结。“就是这么折叠,再这么翻上去,穿过来……”

    唐苏正认真演示,忽听徐旷带着笑意,唤了一声:“沈师兄。”

    唐苏一惊,险些抽散了手中的结。她稳住手上的动作,将丝绦整好,这才直起身,回头笑道:“大师兄好。”

    沈泓望着她,眼神甚是复杂。

    唐苏一见便知不妙,忙指着徐旷解释道:“啊,我看他腰带系得不好,就帮他系了。”

    徐旷点着头,道:“果然比我系得好。”

    唐苏听在耳中,愈发得意:“这不算什么,腰带的系法我会好几种呢,以后教你呗。”

    “那就先谢过了。”徐旷笑道

    见他二人说得热络,沈泓微微蹙了眉,转头望向了别处。二月光景,草长莺飞,一树柳丝初露新芽,被暖风曳着,飘拂无绪。

    如此情状,唐苏和徐旷皆是不解,惶然对望了一眼。

    听得安静下来,沈泓转回了头,“谈完了?”

    “啊……嗯。”唐苏没来由地有些胆怯。

    沈泓点点头,又望向徐旷:“徐公子,你的房间已收拾妥当,请随我来。”

    徐旷答应了一声,正要跟沈泓去,忽又想起什么,道:“师兄且慢,掌门让唐苏带我去取琴,是不是先……”

    沈泓看了唐苏一眼,出口的回答略有些冷淡:“我带你去。”言罢,便转身离开。

    徐旷见状,跟唐苏摆了摆手,快步跟了上去。

    唐苏隐约觉得沈泓有些不高兴。

    难道,是嫌弃她给徐旷系的那个腰带结?不至于吧,挺好看的呀……

    无可奈何,她只好叹着气回房去了。

    ……

    下午,便是琴课。

    岫隐门的弟子不多,门派授业皆在一处,琴课却是例外。

    未免乐音相扰,课室之内只限两人。初学时由先生教授,待基础扎实,便令弟子互教互习。这方法看来随意,但掌门每三个月便会择定一首琴曲,待弟子习成之后再亲自考验。唐苏在乐理上无甚天赋,好在还有几分机灵。岫隐门中琴艺最高的弟子,自然非本门大师兄和大师姐莫属。当年轮到结对时,她早早备好厚礼,求了顾沄。这么多年来,亏得这位大师姐帮扶,琴艺倒也算差强人意。

    如往常一般,她早早便来了琴室,除尘整理,待收拾妥当,她正要点上熏香,却被窗外的梅花勾了视线。

    琴室邻水,沿岸围着花篱。这时节,梅花开得正好,花香随风而入,盈了满室。唐苏深深吸了口气,心想熏香一点便盖过了花香,未免可惜。

    便在她纠结之际,沈泓的声音自门口而来,道了声:“不必点香。”

    唐苏吓了一跳,回身就见沈泓抱着琴走了进来。

    眼看他将琴放上琴几,屈膝正坐。唐苏紧张不已,说话都结巴了:“师……师兄,你怎么……”

    沈泓抬手理齐琴穗,道:“新进一名弟子,先生便缺了一位,按例由我或顾沄代教。”

    唐苏想了想:“师兄是说,徐旷选了大师姐教琴,所以换师兄来教我?”

    “嗯。”沈泓应了一声,语气甚是冷淡。

    唐苏握拳,暗暗嘟哝:“姓徐的,你给我记住!”

    “不满意?”沈泓看她一眼,问道。

    “哪儿的话!求之不得!”唐苏答得飞快,陪着笑又道,“只是,师兄教了我,与师兄结对的那一位怎么办呢?多不好意思啊。”

    沈泓垂眸,指尖轻抚过琴弦,道:“四年之前,与我一起练琴的人是顾沄。”

    唐苏一听,心算了一下时间。

    莫不是说她横刀夺爱???

    唐苏一阵心怯,扶额扭头,暗骂自己:“作得一手好死啊……”

    沈泓见状,蹙眉道:“别磨蹭了。”

    唐苏扁扁嘴,在他对面置好了琴,老实坐下。

    “这一次的曲子应该是《广陵散》吧,学到哪了?”沈泓问道。

    唐苏回答:“能弹,只是不熟。”

    “你弹一遍我听。”沈泓道。

    唐苏答应了一声,抬起了双手,又深呼吸了几次,才攒够了拨弦的勇气。

    琴音响起时,沈泓便皱起了眉头。

    轻浮有余,宏厚不足。音虽未错,意境却天差地别。他仔细看着她的指法,试着找出问题所在。然而,他的视线很快就被旁物吸引:

    她的腰带系得别致。丝绦两条,一为月白,一为杏色,在腰间绕两圈打了结,下头坠着一串小结,皆做蝴蝶模样,甚是可爱。

    在这些地方倒是心灵手巧……

    所以,帮人系腰带是为了炫耀技巧?

    沈泓想着,思绪复又纷杂,一如被风吹乱的柳丝……

    便在这时,唐苏指尖一颤,错了一声。

    她心上一惊,怯然望向了沈泓。

    原以为,即便没有责备,也该有紧蹙的眉峰和无言的嫌弃,可不曾想,他只是垂眸静听,似乎全不在意。

    岫隐门的大师兄岂会听不出她错的这一声?

    唐苏想了想,壮着胆子,故意又拨错一弦。

    他依旧毫无反应。

    如此看来,是她的琴音不配入他的耳了。

    唐苏无可奈何,正要继续弹时,恰有一阵微风拂过,携来清幽梅香。她心上一动,忽生狡黠。她暗暗盘算了一番,重整了姿势,指尖轻跃,于弦上叩出清响。

    沈泓回过神时,就听泛音泠泠,已作三弄。分明不是《广陵散》,而是《梅花引》!

    这是……戏弄他?

    他眉一皱,抬手拍上琴几,斥了一声:“唐苏!”

    唐苏吓了一跳,指尖在琴弦上刮过,顿起一阵刺痛。她痛呼一声,就见右手无名指的指甲断了半截。

    指甲太长,用力不当。早知如此,该修剪一下再弹琴的。唐苏满心哀怨,鼓着腮帮子往伤口处吹气,试着减轻痛楚。

    “伤哪儿了?”

    沈泓的声音响起时,唐苏又是一惊,竟不知他是何时到自己身前的。想起刚才的事,她有些心虚,心想趁此把事情扯开才好,便做出十足的可怜,道:“指甲断了,好痛的。”

    沈泓闻言,伸了手道:“我看看。”

    唐苏犹豫着把手递了过去,还不忘提醒:“那个,师兄啊,我看这琴我是没法弹了,不如……”

    沈泓见她指尖泛着青紫,应是很痛,不禁蹙眉责备:“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是被师兄吓着了。”唐苏轻声抱怨了一句。

    “谁让你乱弹琴。”沈泓说着,捧起她的指尖,细看着断甲的裂口。

    唐苏望着他低垂的眉眼,心底又生出先前那抹狡黠,反问:“师兄才听出来?”

    这一问,引动莫名的慌乱。沈泓只觉心头促促一颤,捏着唐苏指尖的手指没意识地紧了紧。

    “疼疼疼……”唐苏吃痛,只当是沈泓故意为之,一时也不敢抽回手。

    沈泓回神,忙将手松开,抬头道歉:“对……”

    恰在那一刻,唐苏身子微倾,凑上了前去。

    便是那突兀缩短的距离,一寸不多,一寸不少,恰令彼此的前额相抵。

    唐苏身子一僵,本想往伤口上吹气而鼓起的腮帮子也僵了,一并连呼吸都忘了。

    沈泓也是一僵,脑海中竟骤然空白,所有思绪皆一瞬凝固,唯有感觉万分敏锐。

    窗外鸟鸣,嘈嘈切切,一如此刻心跳。相触的手,若即若离。几分焦灼心火,不由分说直抵了指尖,催出微痒。

    该松手么?该退身么?该……说话么?

    这么自问的时候,他将双眸一垂,却见她微微嘟起的唇……

    突然,她双唇一启,重重喘出了一口气。而后,便以从未有过的迅速抽手起身,大步跑出了门外。

    沈泓也随之松了口气,却不敢看她离开的方向。他怔怔望着眼前的琴,慢慢抬手,贴了贴自己的脸颊。

    那是从未有过的热度,惹他无奈一哂。

    门外,周澈的声音响亮:“哇,唐苏,你跑什么?”

    唐苏的回应,满是零落的颤抖:

    “我……修……修修指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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