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间,七月十四,中元节前夕。
此时正值弱秋,气候凉爽,尤其是南边的应天府金陵,好善多金者设盂兰盆会追荐死者,人来人往,颇为热闹。
鹿河一身灰布道袍,头发凌乱,斜插着一根似人非人的白骨长簪,举着个“占天卜地、驱鬼辟邪”的幡子,挎着一身丁零当啷的鸡零狗碎,优哉游哉晃荡在金陵街头。
她两眼无神,直勾勾地盯着面前,见人不躲,遇人便撞,俨然就是一个……
瞎子。
鹿河晃悠到了一个巷子口,此时已近黄昏,小商小贩皆已走光。
她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一个肤白貌美的少妇,扭着腰身推着一车没卖完的豆腐,往家赶。
这时,一群大大小小的熊孩子们围了上去,笑讽道:“寡妇白日卖豆腐,男人夜里吃豆腐!”
鹿河“嚯哟”一声,这一群人小鬼大的,还什么都懂呢。
那美貌寡妇拿起一根擀面杖,金陵官话上口,骂道:“一群没的娘教的小野狗子!给老娘滚!”
熊孩子们一哄而散。
美貌寡妇将豆腐车推进家门,“砰”得一声关上了大门。
没了寡妇取笑,这群熊孩子又将矛头转向了巷子口的鹿河。
熊孩子甲,“二狗子,你说她是人是鬼?”
熊孩子乙,“我看像鬼,我刚看她那两个眼睛,就像一张纸上抠出两个洞。”
熊孩子丙,“不对,夫子今日还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呢,肯定是人。”
熊孩子丁,“我觉得像鬼,一点血色都没有。”
鹿河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身后那群小孩议论纷纷,默不作声。
这时,最大的那个孩子坏笑一下,从屁股后面拿出来一个弹弓,捡了块石头,对准鹿河。
“啪”地一声,打中了鹿河的后脑勺。
“中啦中啦!”熊孩子们皆拍手欢呼。
熊孩子们本以为鹿河会吃痛抱头逃窜,然而,只见她慢慢回过头,两眼空洞……
她的脑门上赫然被打穿了一个森森可怖的洞!透过那洞,还能隐约看见巷口拐弯处的石板桥。
熊孩子们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
鹿河慢悠悠地看向了熊孩子们,脑门那个洞,竟缓缓得愈合起来,没有一丝痕迹。而此时,她眼中泛着幽光,嘴角勾起一抹邪邪的笑。
四下鸦雀无声……
忽然,她倏地吐出一根血红的长舌,拖在胸前,“……我先吃谁?”
“鬼啊!!!———”
熊孩子们尖叫着,惊恐地逃窜开,撒丫子就跑,能跑多快跑多快,生怕鹿河追上他们,张开血盆大口。
鹿河看着远去的熊孩子们,缩回长舌,摇了摇头,“无聊。”
她举起幡子,抖了抖身上叮呤咣啷的鸡零狗碎,无奈道:“哎,马上就中元节了,还要外派当差,真是麻烦!”
说着,她隐了身形,摇头晃脑地朝那美貌寡妇家中而去,也不走大门,直接穿墙而入,甚是熟练。
只见那美貌寡妇正与一个模样俊俏的年轻小生,勾勾搭搭柔情似海……
“你可想死我了。”
“隔三差五就来我这,你也不累得慌。”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鹿河怔了怔,这么急?这天还没完全黑呢……
鹿河无聊地叼着一根鬼针草,数着时辰。
没成想,这俊俏小生看着小小只,干起这事儿倒是足够生猛。
转眼过去了一个时辰……
那美貌寡妇俨然已经瘫成死狗状,而那小生依然十分卖力。
鹿河估摸着,这小生怕是还能再来几个回合。
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鹿河一把丢了含在嘴里的鬼针草,懒洋洋站起来,舒展了一下脖颈四肢,显了形,歪着头看着面前酣畅淋漓的两个人。
她一脚踏在“嘎吱”作响的床板之上,手肘撑膝,不耐烦地喊道:“停了停了!时辰到了,该上路了!”
床上二人听到旁边有人说话,立刻转头看来,见一个脸色惨白、两眼空洞的脏兮兮道士出现在床边,吓得尖叫起来,抱起被子就缩成了一团。
美貌寡妇指着鹿河,呜呜咽咽道:“你你你……你?”
“我我我,我什么我……”鹿河没好气地看着她,“告诉你,我鹿爷还是头一次等人!”
说罢,她搬来一张椅子,跨着腿反坐在美貌寡妇面前,双手一挥,一支红墨笔,一本空白簿子,赫然在手。
美貌寡妇吓得哪里还说得出话来,只两团雪白起起伏伏,浑身上下都是那小生的牙印。
鹿河丢了个白眼,翻开那本空白簿子,封皮赫然——“酆都生死往来簿”。
指尖慢慢滑过内页……
空白的纸面上隐隐约约出现一行行的小字。
鹿河看了一眼美貌寡妇,继续盯着簿子,慢悠悠道:“忘了介绍了,我叫鹿河,酆都地府阎罗王座下百鬼汤浴勾簿鬼差。”她顿了顿,又自顾自解释道:“这勾簿鬼差呢,按照你们阳间的说法,就是收账的。”
美貌寡妇像秋叶落地一般,簌簌发抖,啜啜哭泣。
鹿河瘪了瘪嘴,不耐烦地斥道:“哭什么哭?!你毒死你相公的时候哭了吗?!”
鹿河拿着笔,勾了一个圈,又抬眼继续道:“我今日来呢,两件事,其一呢,自然是收账,麻烦你在跟人苟且之时,给你家相公烧点纸钱,他在我们百鬼汤浴住了月余,一文钱没给,这账,我只能找你要了。”
美貌寡妇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听得进去。
鹿河摇了摇头,转向那小生,“其二呢,我是来索你魂的。”
小生一听,下巴都要吓掉了。他呆呆地低下头,只见自己已然变成了一条生魂,而床上的那个自己,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美貌寡妇一见小生的尸体,吓得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告你的人太多,凡间留不得你了。”鹿河白了一眼小生,挑了挑眉,“你不是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吗?这死法可还满意?”
小生魂一个哆嗦,这就是传说中的……精尽人亡?
鹿河翻开簿子,指尖划过……
『孟庆,应天府金陵人,举人,永锦二十一年七月十四亥时一刻,纵欲过度而死。』
“呵,中过举,还是个读书人……”鹿河冷哼一声,合上簿子。
鹿河起身,从一身的鸡零狗碎里,扯下一根铁链,走向就剩一缕魂的俊俏小生孟庆。
孟庆魂惊恐地缩成一团,满面惧色看着鹿河手中的铁链,“别别别……”
“本来呢,索魂也不归我管,只是明天就是中元节了,酆都城鬼门大开,无常二爷太过繁忙,正巧你阳寿将尽,我又来收账,巧了,我就领了这差事。”
话毕,孟庆魂忽然冲向一旁,竟穿过了门撒腿就跑。
鹿河蹙眉,无奈叹息,随即翻掌挥出一条九尺长鞭,在空中翻舞一番便将孟庆魂牢牢捆住,硬生生给拽了回来。
她不待孟庆的魂反应过来,便紧握锁魂链,回身一掷,玄光乍现,铁链叮铃,那孟庆魂便被牢牢锁进了铁链里。
鹿河摇摇头,将铁链挂回身上,“你说说你,瞎折腾什么?也不打听打听,我鹿爷是如何问鼎酆都酷吏榜的……”
她满是厌恶地看了眼床上的一人一尸,一脚踹醒了昏死过去的美貌寡妇。
美貌寡妇连衣服也来不及披,浑身颤抖着,在鹿河瘆死人的眼神下,哆哆嗦嗦给她死去的相公烧了一万两的纸钱……
杯盘灯火,纸灰飞散,寡妇泣不成声——“大郎,奴家对不起你啊!……”
终于收了今天的最后一笔账!
抹去寡妇的记忆,鹿河便出了寡妇家门。她长舒一口气,见月色颇美,不由得欣赏起来。
月圆之夜,甚是迷人。
鹿河仔细提了提身上挂着的铁链,往东海度朔山的鬼门关而行,脚下阴阴生风,鬼影缥缈。
路过一间还开着门的酒肆铺子,鹿河忽感腹饿,便停了步子,径直走向那间铺子。
“小二!五斤牛肉,一斤酒。”
小二打量了她这一身破破烂烂的破落道士样,问道:“……多少?!”
鹿河重复了一遍,外加了一句,“怎么?怕我没钱?”
鹿河说罢从一身叮铃当啷里扯下一颗珠子,定睛一看,这可是极难一见的鲛人珠!
鹿河将珠子丢在小二面前,转身寻觅坐处。
小二嘟囔:“……吃得下吗?”
因夜深,桌椅板凳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但见一个角落还有一桌,只坐了一个白衫公子。
鹿河大摇大摆走上前,把那面“占天卜地、驱鬼辟邪”的幡子搁在墙角,一屁股坐到白衫公子对面,挠了挠头,“大晚上的,行个方便,拼下桌。”
鹿河端着屁股挪了挪,将一身鸡零狗碎摘下,扔在了一边。
只听对面那人,清润如玉般的声音,极其好听。
“自便。”
鹿河抬眼,好奇地看去,只见面前之人正低眉淡淡品着酒,宛如秋水明月,清风入怀,眉目温润,气韵高洁,一身素白的长衫却衬托他俊逸如谪仙一般。
啧啧,街坊酒肆喝口酒还能喝出神仙般的气质!
鹿河馋馋笑意的眼睛滑过他的峰眉薄唇杏眼,停在他微露锁骨的领口……
她尽量收了花痴状,清了清嗓子,满脸认真地说道:“公子深夜独身一人,不怕吗?”
白衫公子略挑眉:“为何要怕?”
鹿河“嗬哟”一声,抬身凑上去,白衫公子眼底一丝嫌恶闪过,不由地往后缩了缩。
鹿河丝毫不介意对方的嫌弃,眸中划过一抹诡异,“今夜过了子时,可是中元节,传说酆都城鬼门大开……”
白衫公子抿了口酒,并不看鹿河一眼,“然后呢?”
鹿河低眉环顾四周,低声细语道:“……今夜,百鬼出游!”
白衫公子抬眼看着她,又低头继续酌酒,良久,从嘴里飘出一个字:“哦。”
鹿河一愣,这是什么反应?
按理说,在这种时候,自己打扮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道士样,满脸诡异地跟一个人说道“中元节百鬼夜行”,这个人不是应该吓得魂不附体吗?
可是面前之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
鹿河怏怏地瘫坐在凳上,无趣地看着白衫公子一小口一小口抿着酒,再夹着一粒一粒的花生米……
这时,小二麻溜地端上一个大盘子,上面齐齐片好了一块块的牛肉,整整五斤码在盘中,颇为壮观。他又回身端来一坛子酒,墩在了鹿河面前。
鹿河一见酒肉,上手便抓,狼吞虎咽,大快朵颐,馋相毕露。
不一会儿,那如盆大的盘子就见了底。
鹿河咕噜咕噜喝了几大口酒,酒酣耳热地打了个嗝,靠在椅背上。
抬眼看去,对面那白衫公子满面惊愕……
鹿河嘿嘿笑了笑,食指转了个圈,指着白衫公子道:“这位俏哥哥,是个男人,就像我这么吃!吃饱了才有力气啊!”
白衫公子蹙眉,捏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颤,他抿了抿薄唇,道:“道长,酒喝多了吧?”
鹿河眼睛滴溜一转,挑了挑眉,轻掩着嘴,清了清嗓子,“公子啊,贫道见你骨骼惊奇,既非囊中物,亦非池中鱼,将来必成大器,不如让贫道摸一下骨,略诊一二?”
说罢,她目光落在白衫公子那白皙纤长的手上,星眸一弯,唇角一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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