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入眼帘的正如自己心中所料,丁夏兰正抱着熟睡的团团,紧紧倚靠着酆帝神像……
幸得鹿河早已隐去了身影,丁夏兰肉.体凡胎自然是看不见的。
团团阖眼躺在丁夏兰怀中,无比安心惬意,小嘴轻轻撇了撇,似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回味无穷。她小小的手紧紧攥着丁夏兰的手,就如同一个害怕离去的幼鸟,攀扒着鸟巢,把所有的信任和依赖都放在了母鸟身上。
鹿河歪着头,看着这对母女静静坐在神像后面,不由鼻尖一酸,小的时候,她也曾这般依赖在阿娘的怀里。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便不再依赖阿娘的怀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独立自我。而每个女孩心里的最深处,都有一个彼岸之家,属于娘亲。
只是……这个团团的娘恐怕是有点多吧?
樊氏,丁氏,余姨娘,奶娘柳妈妈、赵妈妈……
——还有谁?!
这时,丁夏兰抱起熟睡的团团,紧了紧幼女身上的厚衾,便朝屋外走去。
团团被晃悠地恍恍惚惚睁开了眼睛,无神中,飘过鹿河,又闭上了眼睛,继续淡然睡去。
鹿河看着被紧紧抱住呵护的团团,慢慢跟着走出了屋子。
丁夏兰叹了叹,走向人声鼎沸的园子,故作慌乱后的镇定,道:“找着了!”
下人们皆舒了一口气。
鹿河站在一边,忽然瞥见了同来寻找的黎姝,她并不如同其他下人一般急躁紧张,反倒如释重负。
而鹿河有七八分的确定,黎姝往自己这里看了一眼……
然而黎姝只是转身朝自己的居所走去,丁夏兰也朝自己院子而去。
两个奶妈,柳妈妈赵妈妈,见团团找回来了,赶忙上前接过。
二人低声啐了一句,“就说那个姓鹿的是个骗子吧,还不是丢了团姐儿。”
“别说了。”丁夏兰淡淡一句,叹了叹,便转身欲回房。
见房门口站着不及更衣的钱霖,丁夏兰忍了忍眼泪,上前牵了钱霖手便进了屋。
鹿河站在暗处,拨弄着头顶的白骨长簪。
忽觉得人世沧桑,幸而为鬼。
赵妈妈安置好熟睡的团团,便紧紧关上团团的房门,与柳妈妈说道:“走,去掀了那骗子!”
?
鹿河大惊,心道:别别别,还有个鹿神在屋子里呢,你们这就去给掀了,他怎么办?
哪知柳妈妈道:“天色不早了,各院都熄了灯,明日再大棒子赶他出去!”
二位妈妈会心一笑,达成共识,手挽着手,小姐妹模样径直离去。
鹿河长舒一口气……
她见丁夏兰院子已无人,便大摇大摆穿过了那道紧闭的房门,吊儿郎当地坐在了一张老沉木的凤穿牡丹雕花椅上。
随手捏起一杯冷却的茶水,指尖玄光一点,茶水顷刻间便热气腾腾。
鹿河就着茶水的氤氲水汽抿了两口,转头看向床榻上熟睡的团团……
“二位无常爷早就走了,刚不是已经醒了吗?别装了,起来吧。”
床上的团团忽然睁开眼睛,双手撑床,坐了起来,她稚弱的脸上已无小女孩般的天真无邪,而是换上了看淡一切的微笑。
“姐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团团开口问道,声音依然是幼女般娇弱。
嚯哟,认出我是姐姐了?
鹿河心底呵呵一笑,她放下茶杯,饶有兴趣地说道:“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
团团撅着小嘴。
鹿河挑了挑眉问道,“小家伙,今儿我帮你打发走了无常二爷,你怎么感谢我?”
团团看着鹿河,歪着头,仔细打量了她一下,掀开被子,撩开帘帐,趿上布鞋,拿起一边的布娃娃,紧紧抱在怀中,小心翼翼走到鹿河身边。
鹿河笑了笑。
总归还是个五六岁的孩子。
鹿河摸了摸团团的头顶,继续说道:“你娘亲倒是聪明,知晓要带着你躲无常索魂,便供了我酆都大帝。九幽之下,孰敢登临九幽拔罪天尊座下索魂?除了……”
“除了什么?”
“天神……”
鹿河说完,有意无意看向窗外,那轮弯月挂在夜空,繁星荣簇。
她忽然恍了恍,继续道:“哦不对,不是你的娘亲,是这具身体的娘亲……”
鹿河抬手指了指团团小小的身体,挑了挑眉。
团团一听,面色一变,娇娇弱弱的声音立刻暴躁起来,“她就是我娘!她就是我娘!!”
鹿河捂了捂耳朵,放着耐心说道:“丁夫人带你躲无常二爷,余姨娘引心头血供你攀附在这具身体上,你倒是忘了你还有个亲娘樊氏了。”
团团噘着嘴,不予理睬。
鹿河抿了抿茶,“你亲娘樊氏在我酆都地府待了六年,无人给她烧钱,不如你来?”
团团愣了愣,小小的手摩挲在手中的布娃娃上,“不要。”
“小家伙,那可是你亲娘啊……”
鹿河蹲下身,颇为认真地盯着团团。
“她嫌弃我是女儿,早就弃我不要我,我何必还要认她作娘?”团团没好气地瞪着鹿河。
鹿河见团团执着,也不再步步紧逼。
无怪乎团团如此,问这世道,作娘亲的,只因一个非神非仙的游方道士一顿说辞,便吃药打下腹中胎儿,还配为人母吗?
而这樊氏万万没想到的是,人家钱霖根本无重男轻女之心,只是她自己的一厢情愿罢了。
“她那日小产,生下已经死去的我,自己也命丧黄泉,真是报应……”
团团低头看着月窗之影,幽幽诉说着。
鹿河动容,“所以你不愿离去,一直游荡在这钱府,直到妹妹出生,便霸占了你妹妹的身体,姐妹一体?”
鹿河仔细一想,团团不愿意面对亲生母亲其实不为过。
樊氏那样的人,如今只想着托梦烧钱、投胎转世,如何还记得自己的亲女日日夜夜在惊慌中躲藏。
她本该是个正常的小女孩,无忧无虑。
而如今,她只能托付他人身躯,苟延残喘。
她不过才五六岁,经历的却如同沧桑老人一般,死过、活过、彷徨过、犹豫过……
鹿河伸手拂了拂团团的发丝,倏地伸手抱起她。
团团小小的身子一震,她看着鹿河,伸出小小的手摸着鹿河的脸,害怕地问道:“姐姐,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话音刚落,忽然只见一道水波光影闪过,一声冰冷的声音传来——
“她不会带你走。”
鹿河一愣,一听这声音便知是谁。
心下纳闷,你怎么就那么喜欢暗中观察我?
果然,只见一扇房门忽然发出一团幽光,流水淙淙声中,房门竟变成了一汪深潭,波光粼粼,隐约看见一只修长高大的鹿影。
须臾,白濋从那深潭里缓缓走出,芝兰玉树,朗月入怀。
鹿河怔怔看着白濋,心想着他若是就干站着不说话,往那一杵,当个摆设,那可不就是凡人供奉的仙鹿神灵吗?
鹿河拱手一揖,“白爷!不是让你在房中稍作休息吗?”
白濋冷冷看着她,“需要你管吗?”
鹿河赶忙摆了摆手,“管不了管不了……”
一旁的团团紧紧攥着布娃娃,抬眼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白衫公子,不由得害怕起来,抱着鹿河的胳膊越来越紧,将小脸藏在鹿河的颈窝处。
“姐姐,这个叔叔是谁?”团团糯糯地问道,小奶音甚是可爱。
鹿河揉了揉她的小脸,还未说话,却见白濋蹙眉道:“为何你喊她姐姐,却唤我叔叔?”
鹿河偷笑了两下,扶了扶团团的后背,将她放在一张小竹椅上坐好。
“白爷,您七千五百岁了吧?而我只有一千三百岁,这位小团团……”她指了指团团,“她只有六岁,没喊咱们老妖怪就已经不错了。”
她歪着脖子看着白濋,继续道:“其实您这岁数了,当我爹都绰绰有余了。”
白濋抿抿嘴,淡淡道:“怎么?你很缺爹吗?看来你真的很喜欢我,还去查了我的岁数。”
这什么联想能力?!
鹿河赶忙道:“不缺不缺,只是听杜秀才无意提起过。而且白爷你一点都不老,我阿娘十几万岁了也才几根白发!你年轻得很,正值少年。”
鹿河竖起拇指,满脸赞扬,颇为诚恳。
白濋不理会鹿河的阿谀奉承,将目光放在团团身上。
鹿河立刻转移了话题,“对了白爷,你刚才为什么说我不会带走她?”
白濋负着手,默默看向鹿河,“你自出了房间,便去了钱府后巷,用阴令旗恐吓走了无常二爷,却连锁魂链也不拿,这不是明摆着要纵鬼不擒吗?”
看来这白濋还是个灵光脑袋。
鹿河看着他如月般柔和的面容,恍惚间,好像遗漏了什么重点?……
“你……跟踪我?”
看来白濋理应知晓杜彧将她与自己的事拟成了戏本。
想来也好,这杜彧的托梦铺子,不用自己烧了,自然有人会烧的。
白濋似乎知道鹿河在想什么,半垂眼,“本上神不会为了一个酖酒嗜诗的酸腐文人写出来的戏本而恼怒生气。”
鹿河自然是高兴,“您还真是温和蔼然。”
白濋斜视鹿河,加了一句,“更何况,还是一些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鹿河扯着僵硬的笑容,”是是是……自然是……”
她当然知道不可能!
然而白濋忽然走到她身边,低头将唇送到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滑过耳垂,鹿河浑身一震。
他又要干嘛?
“但是,既然你说喜欢我,还窥伺我泡汤,本上神不介意让这件事变成可能。”
他说完,伸手轻轻搂住了鹿河的腰,表情自然平淡。
鹿河深吸一口气,毛骨悚然。
“小姑娘,”白濋对着团团说道:“这个姐姐,有的是办法让你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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