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罢手。”
青年及时出言制止。
侍卫们急忙收起连弩,恭敬退下。
一双双眼睛全是戒备防范,像是担心晴容会突然从半空中飞扑而下,发动攻击。
晴容若无其事地翻了个优雅的白眼,装模作样地摇头晃脑,试着替自己整理绒毛。
青年踏出数步,昂首凝望她,莞尔一笑,纯粹得毫无杂质。
“别怕,寺庙周边不杀生。”
晴容挑动耳羽:那刚才的打斗算啥?活动筋骨?休闲娱乐?这人总爱和鸟雀说话,莫不是个傻子?
树林影绰微光足以让她看清那双澄澈明眸,柔和光华如星辰漾于平湖,教人莫名心安。
虽有腹诽,炸起的毛不自觉地帖服了。
“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青年负手而立,清朗嗓音隐含王者的笃定,“是吉兆。”
晴容知此诗出自《泮水》,前为起兴,比喻后面的“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大意为,遥远的夷族前来进献珍品,内有巨龟、象牙、大贝和南金,实含对小国来朝、异族归顺的自豪。
想起赤月国两百年来归附大宣,忆及自身无可推卸的责任,她心生感慨:倒不如当鸟儿来得自在呢!
一人一“鸟”隔空对望,余人面面相觑,不敢问,不敢劝。
许久,小孩打破沉默:“奇怪,它从一开始就站这儿,不论咱们闲谈或刀光剑影,居然没飞走?莫不是个傻鸟?”
晴容:“……”
青年摸了摸弟弟的总角,轻笑:“也许翅膀受伤没法飞,也许吓坏了,没敢动弹……由着它,自由来去吧!”
他摆手示意众人同归,却没忍住,回头多看了一眼。
眼神温软,既有强者对弱者的怜惜,也带点困兽对翔鸟的羡慕。
有一瞬,啁啾不响,温风不兴,心腔不跳。
待这伙人消失在视线范围,晴容脑海中盘旋各种疑问:他们是谁?他……又是谁?刺杀者从何处获得安神香?
所幸,此香作宁神促眠之用,些微份量,毫无作用;但沾染后若不彻底洗净,残香半月不退。
转念一想,夜梦源自白日所思,哪有道理可讲?
晴容决意终止无答案的胡思乱想,乖巧地团在树上,安安静静当一只美鸱鸮。
春林夜寂,万籁无声,于她而言并不陌生。
她过去有一半时日居住在山上,自从奉命来京,反而没机会安享静夜。
赤月国地处西面,由六个部族构建而成,尚武,掌权者为贺若一脉,近百年和大宣贵族通婚已成常事。
晴容的母后为大宣国安远公之女,和君父情深爱笃,育有三子一女,遗憾生她这个小女儿时,遭遇难产,撒手人寰,导致父亲对她的舐犊之爱融入了无形的哀和怨。
尤其她日渐成长,眉眼鼻唇处处都有亡母的影子。
因此,七岁那年,晴容被送去山中供奉神明,受教于赤月神女,研习香道、骑射;半年后邂逅隐居老林的青川先生,从而成其关门弟子。
此后整整八年,她闲来策马奔腾,采花识药,调香制香,练字作画,日子何等轻松惬意!
因不受君父待见,加上姐姐们已婚或有意中人,当两国联姻一事提上议程,她这九公主成了上佳人选。
虽舍不得两位恩师,但她深觉自己于国无所作为,痛快答应。
岂料,婚事一波三折。
她自问承受过君父疏远冷眼,得到过兄姐的抚慰鼓励,见识过臣民送别热切,却从不曾想象,今日竟以飞禽之身,一次次迎上那道柔暖缱绻的目光。
天亮后,梦会醒,她将记不清细枝末节,只求片晌安宁,自由呼吸高墙外的洁净气息。
百无聊赖,她闭目而思:倘若这场梦是个话本子,接下来该如何发展?
瞧那俊美青年服饰素雅,居于寺庙,竟有大帮高手保护,想来是个勋贵公子……就像她失去母亲庇护,被父亲撵至山上修行?很可能受到某种惩罚,譬如……须画完一千几百幅画才允准下山?
嗯,这公子哥儿闲得慌,脑子出了问题,只能和来往禽类搭讪;因长年累月焚香诵经,获佛祖赐予慧眼,辨认出灵魂困在鸮体内的异国公主,且……
打住!瞎想什么呢!害不害臊!
晴容竭力敛定心神,细听半山腰喧嚣声时断时续,貌似追捕未停歇;山谷回响鸦雀夜啼,此起彼伏。
她突发奇想:若忽然冒出同类,不但没法交流,没准还会打起来。
她可不想和鸟掐架,还被对方从树上打落……当务之急,应寻个舒适安稳的地儿,耐心等待梦醒时分。
几经思量,她没胆量冒险飞翔,只得痛下决心,趁周边无人,爬下树。
由于不擅运用两爪,又嫌用鸟喙啄树太脏,她只好张开翅膀抱住树身,“手脚”并用,慢腾腾往下溜。
苍天呐!本是个身手灵活的公主!即便养病,也不该在梦里遭这种罪啊!
晴容“唧唧咕咕”念叨,约莫下移了三尺,惊闻寺庙方向有数人轻手轻脚靠近。
她立即噤声,僵滞不动,心下默念:我是一只神秘小小鸟,坏蛋瞧不见也逮不着。
可惜脚步声与火光逐渐挪近,竟是那两兄弟带领魁梧护卫,提灯复返。
小孩很快发现了她,奇道:“这傻鸮在干嘛?用翅膀抱树取暖吗?”
“果然,大眼睛长在面部前端,不像其他鸟分开两侧,眼周细羽排列形成圆脸盘,加上这对像耳朵的头羽……当真像极了猫咪,”青年侧头观察,眸光难掩喜意,“翅膀宽而大,表面密布绒毛……与别不同。”
晴容怒气冲冲:滚!别色眯眯地盯着本公主爬树!我才不想在你面前摔两次!不要脸的啊?
青年抬手,似想为她顺顺背羽,遭她圆眼一瞪,讪讪缩回。
小孩笑了:“欸?这小样儿还挺神气!哥哥若想画鸮,抓回去就是!反正它这么笨!”
“别、别伤它,我多看几眼,便能记住。”
然而“笨”字宛若羽箭破空飞来,稳稳扎中晴容的心:不许看!不许记!
虽顶着猛禽的形象,可她是位未出阁的公主,再活泼大胆,终归有羞耻心。
她自暴自弃下滑,三人全程围观,目瞪口呆,啼笑皆非。
几经辛苦,晴容终于安全落地。见这他们并没抓捕之意,她咕哝一声,大摇大摆往道旁草丛迈步。
“它不会飞?”小孩勇气倍增,保持距离跟来。
晴容气鼓鼓的:姐没来得及学!
小孩咧嘴笑:“哈!脑袋怎么那么大?胖得跟球似的!怕是飞不起!”
晴容:你才头大!你才胖成球!你才飞不起!
“走路摇来晃去,像个跛脚老头儿,嘿嘿!”
晴容怒而驻足,回头瞪目,给他一个来自猛禽的凝视。
——超凶。
没料小孩眼神一亮,欣喜若狂:“嗷嗷呜!它眼睛好大好漂亮!睫毛好长好有趣!哥,你让甘棠把它抓来给我抱抱嘛!我想揉它脑门!狂搓!”
晴容气成毛球:够了!猛禽可以随便抱、随便揉的吗?没有自尊的吗?
她啪哒啪哒扇着翅膀,努力保持平衡,迈开毛绒绒的大长腿,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哈哈哈哈哈……”小孩发出山崩地裂的狂笑,抢过灯笼追上,还不忘评头论足,“这走路姿势未免太滑稽啦!哈哈哈!”
晴容心里好委屈,呜呜……什么破梦!气死她了!
她埋头朝灌木猛窜,猝然撞上一团软绵绵、毛乎乎的东西。
抬目见一粗胖动物,与她身高相仿,全身厚毛,瞪着眼,吸着小鼻子,胡须微张,小毛爪抓住几颗黄豆,僵在嘴边……
这、这这是个啥玩意!
晴容直接吓懵,两眼一翻,双腿一蹬,肚皮朝天,晕倒在地。
意识消失前一刹那,还能从眼缝瞥见那对兄弟倒置且惊呆的脸。
···
从无色彩的梦境中醒来,晴容惊坐而起,睁开双眼,大口喘气,背上附了层鳔胶般的冷汗。
提花青纱罗帐幔朦胧了的孤灯光华,混合她亲手调的返梅魂香,静悄悄地包围着她。
雕花床榻铺设繁复云罗锦,熟悉的奢华,熟悉的落寞。
窗外风停,一片沉寂,她甚至能感受水滴顺铜漏点滴落下,于心间引起回声。
垂下倦目,端量双手,转动十指,再三核实,她身上没有羽翼,也没布满细毛的鸮爪,又往脸蛋上掐捏两下,才摸索着下床。
自行倒了一盏清水,她端起直灌口中,冷凉渗进咽喉,呛得连咳数声。
“……公主?”门外当值侍女小声询问。
晴容缓了缓气,哑声应道:“无事,睡吧。”
呆然行至妆台前,暖暖烛光下,镜中人一袭宽松寝衣泛着淡淡桃花色,雪肤莹白,乌发披散,素脸迷蒙着娇憨意态。
她还是原来的模样,房间也是,行馆外的世界应如是。
春山寺庙边的那场惊险刺杀,安神香的淡薄香气,逼真细致的场景……全是梦吧?
天知道她为何要做这般荒诞的梦!
晴容捂住难堪的脸,一再提醒自己,切勿多想,却不由自主回味其中细节。
如清风朗月的公子,口没遮拦的孩子,武艺高强的护卫……等等!最后迎面撞上那肉嘟嘟的矮胖子,仿佛是愣住的馋嘴土拨鼠?
所以,她身为一国公主,在梦里……成为了有史以来唯一被鼠辈吓晕的猫头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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