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春草木繁茂,山花或红艳似火,或素淡胜雪,纷纷扬扬飘洒。
夏皙挽了晴容和陆清漪,迤迤然穿行花间,步向前方的石亭。
她脸上挂着无甚欢畅的笑,丹唇微张,低声问晴容:“妹子还没见过我那‘异父异母’的大姐吧?”
“尚无机缘。”
晴容如实作答,心底暗忖:原来是乐云公主!好端端的,为何道上拦截?
夏皙淡笑:“陛下年少登基,最初几年由他皇叔摄政,也就是乐云姐姐的亲祖父。由于摄政王鞠躬尽瘁,子嗣为国捐躯,太后怜乐云姐姐孤苦,亲自抚养,记在我母后名下。
“论亲缘,她明明是我堂姐,却一直以长姐自居,终日好管闲事,十五岁开公主府、掌管本家商号……呵呵,你很快就能见识她的财大气粗、眼高于顶。”
晴容暗地留神道旁,惊觉乐云公主的马车、随行物资、护卫仆役等,丝毫不比夏皙的阵势弱,可见两位公主旗鼓相当。
她随夏皙登上石阶,抵达一座望山亭。
亭中女郎年约二十五六,一身华服精绣着腊梅,金丝银线璀璨夺目,身后崇山峻岭延绵起伏,为她增添睥睨天下的气势。
引路侍女上前禀报:“公主,贵客至。”
然而那女郎手执白子思索片晌,落了一子,才抬头浅笑:“哟!阿皙,好久不见,风采依旧呀!”
她面容娇媚,意态慵懒,举手投足间掺了若有若无的傲慢。
夏皙语带嗔怨:“乐云姐姐中途赏风景、下围棋,好歹腾出道,让我们先过去!”
乐云公主悠悠转身,并不答话,反倒上下来回扫视晴容,目光如有惊叹。
晴容连忙行礼:“贺若家小九,见过乐云公主。”
“九公主抵京后玉体违和,足不出户,可自从得阿皙相邀,便气色大好,到西郊别院、翰林画院、东郊篱溪玩赏……今儿更能耐住一路颠簸,看样子……阿皙是你的福星呀!”
她语调夹杂隐约的阴阳怪气,偏生黛眉凤眸笑意嫣然,难寻瑕疵。
晴容并非有意疏远,只是鬼使神差错过与之亲近的良机,导致误会堆叠;此刻夏皙在旁,她不宜过于谦卑讨好,唯有礼貌道几句致歉之言。
落入乐云公主眼中,仿佛成了无足重轻的敷衍。
“姐妹许久未聚,何不一同用膳?”
未等夏皙答允,乐云公主已摆手命人捧上食案与佳肴。
眼看菜式丰富、分量充足,摆明早有预备,夏皙唇角翘起极淡冷笑:“有劳姐姐‘费心’。”
众人省去客套,依次落座,享用柳蒸鲥鱼、松茸炖鸡、清炒笋尖、八宝豆腐等荤素美食。
其时山色清朗,花香醉人,可惜天家姐妹言语冷淡,教人食不知味。
陆清漪试图缓和气氛,问及乐云公主近况,获三言两语回应,颇为难堪。
晴容见状,温婉笑道:“小九此行带了点‘甘泉露’,若不弃,咱们对山川秀色小酌几杯?”
余人美眸乍亮。
“甘泉露”为贺若家陈酿,名动四国,素有“酒中黄金”之称,仅在赤月国宫宴招待贵客,不上贡、不售卖,是以宣国权贵大多只闻其名,却从未有机缘领略。
晴容在山里学会了酿造,平日里亦舍不得喝;这回正式面见乐云公主,知她好酒,索性以此表诚意。
白色经瓶其貌不扬,当金黄如蜜浆的馥郁醇酒倾泻于细密白瓷盏,如清流触石,气清味甘,回味悠长。
凛冽浓香渗进山风,诱发驻守道旁的仆侍陆续张望,垂涎欲滴。
美酒当前,亭内四人把盏相邀,各自舒颜。
乐云公主饮尽杯中酒,粲然一笑:“甘泉露果然名不虚传,据称浅酌时独具风味,畅饮后长醉不愿醒……遗憾此酒得来不易,否则真该酣醉眠清风。”
夏皙啐道:“姐姐好贪心!以你的酒量,想要长醉,得喝多少!”
见二人态度渐趋缓和,晴容趁酒兴正起,示意菀柳为添酒。
菀柳先为夏皙斟满,再小心翼翼步向乐云公主的铜食案,未料双膝一软,经瓶脱手飞出,正正砸在案头!
瓶身破裂,美酒飞溅,吓得众人花容失色,尖声疾呼。
这下变故猝不及防,亭内外女护卫飞身搀扶主子,殷勤询问;另外两人则拉起菀柳,厉声喝斥,场面登时混乱。
乐云公主惊魂未定,满绣金银线的白纱拖裙已斑斑驳驳。
晴容无从分辨菀柳有心或无意,连声责备,又向乐云公主柔声劝抚赔罪。
菀柳额角渗血,神情惊慌委屈,颤声告饶:“婢子知罪!求公主开恩!”
乐云公主收敛惊色,整顿仪容,冷声道:“你是贺若家的侍婢,本公主不苛责于你,但平白无故毁我一身新衣……该给个说法吧?”
晴容忙道:“是,小九定当重罚,赔公主衣裙。”
“金银钱财我多得是,”乐云公主轻蔑而笑,“罚她……重新绣一件呗!”
裙裳精裁巧绣,做工极其讲究,即便菀柳女红尚佳,亦不可能独力还原。
晴容踌躇未语,寻思如何应对,夏皙插口:“乐云姐姐华衣美服数之不尽,何必这般小气?不就一套衣裳么?我赔你十套更好的便是!”
“再奢贵、再优异,也无法替代心头之好……”乐云公主淡淡睨了她一眼,“这一点,妹妹比我更清楚才对。”
话里有话,直戳夏皙心事,令她无言以对。
乐云公主转眸望向晴容:“再说,甘泉露乃极品,难道九公主就这么纵容下人暴殄珍物?”
“小九不敢,全凭您处罚。”
“让她到我那儿,一针一线赔我新衣,很公平吧?”
乐云公主重提要求,半步不让。
“菀柳,还不快领罚?”晴容未作犹豫,端起肃容。
菀柳垂目咬唇,磕头谢恩。
···
短暂风波平息,众人收拾、更衣、用膳后,浩浩荡荡启程前往保翠山。
一路上,夏皙对晴容软言安抚,眉眼间既忿然,也带侥幸——姐姐和九公主有了嫌隙,自然不会再为四哥拉拢。
晴容如常温雅识大体。
她虽折损颜面,却觉对菀柳小惩大戒,未必是坏事。
只不过今日这事来得古怪,尤其菀柳向来谨慎,从未出过类似差错……
抵达行宫已是申时,一行人在宫人引领下拜见皇帝。
华丽宫殿内,晴容垂首立在两位宣国公主身侧,隔着纱帘窥望坐榻上的赤袍男子。
惠帝时年未足五十,五官清秀,瘦削不胜衣,仿佛比真实年龄老了十余年。
他听夏皙叽叽喳喳扯了些日常,饱含慈爱的眼眸漫过倦意,轻咳数声,以“委屈了九公主为由”,给晴容下赐珠宝器物,便恹恹让她们回宫歇息,甚至没留意悉心装扮的陆清漪。
经过大半日车马劳顿,晴容未再赴夏皙与乐云公主所设的宴会,早早返回住处安顿。
她原想养精蓄锐,静候太子示下,养着养着,一睁眼又躺卧他怀中。
···
入夜风凉,太子端坐案边,随手拢好衣襟,护住钻入衣袍内的小狸儿。
他笔走龙蛇,未注意晴容·奶猫何时睁开圆眼睛,羞怯端量周遭一切。
仍是清净无人的书阁,案头堆放一叠叠奏折,糕点茶水纹丝未移。
晴容不敢动,生怕扰了他的专注;也不愿动,只想安安静静多歇一阵,以缓解白日的烦躁不安。
经历过各类亲近,窥见过他悉心珍藏的秘密,乃至目睹他未着片缕之时……她越发坦然以对,日渐适应夜间与他共处的时光。
恬静中酝酿诡秘,诡秘中潜藏忐忑,忐忑中不乏温暖。
毛茸茸的脸颊紧贴他心口,入耳是他坚定有力的心跳声,予她赧然且心安的舒适,喉间不自觉响起“咕噜噜”满足声。
啊!这、这也太羞耻了吧?
打住!打住!
晴容用小爪爪捂住嘴,惊动了奋笔疾书的夏暄,换来他低头温柔一笑。
“……”
晴容固然明白,这和煦如春光的笑颜仅属于他的猫,仍难以自持地僵了须臾。
拥有天生好容貌,又是尊贵太子,倘若这笑容朝向任何一位姑娘,怕是要害人家芳心暗许、茶饭懒吃、针线慵拈呢!
人猫对视之际,门外进来一魁梧身影,正是蒙了半张脸的甘棠。
他双手奉上一张纸条,以微不可闻的声音道:“殿下,保翠山的信鸽。”
夏暄飞快展开,唇畔漾起微笑,随即递至烛火上点燃。
晴容无心窃密,却因他玄妙欣悦而好奇,禁不住多看了两眼,只瞥见“已办妥”三字。
夏暄另取纸笺,以蝇头小楷写了句话,折好交给甘棠,轻声嘱咐:“明儿换个身份,去一趟挟苍园。”
晴容听得云里雾里,待他腾出手揉她成球的身体,顿时嫌他身躯太暖热。
诚然,他们可以成合作者、朋友、亲人……唯独不该滋生男女感情,尤其是她,绝不可心怀期许。
挣脱舒心怀抱,她跳至案上伸懒腰,猛然觉察旁边铺展着一张笔墨未干的新作。
好不容易摒除的羞涩愤然如潮水汹涌而至,激发全身猫毛炸起,恨不得扑去把画扯个稀巴烂!
太子殿下!能不能别老画这种奇奇怪怪的画!
她……不对,人家胖狐狸不要面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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