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泰十年。
京城外,秦王赵潜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了十年前的旧事。
那是齐泰元年,紫禁城易主刚半年之久。
先皇薨逝,大皇子赵泳继承大统,其母冯氏洋洋得意,一举登上太后之位。
宫中先帝的小皇子失了先皇护佑,在冯太后手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苟且偷生。
“就是他!抓住这个狗崽子!”
十岁的男孩提着食盒绕过花园的假山,突然一声暴喝在身后响起。
话音一落,身后追来的人便兵分两路,一路径直从假山上跳了下来,拦住了他的去路。
五六个十三四岁的小太监,将少年团团围住。
少年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怯意,抿着嘴冷冷地看向围上来的太监。
当头的太监啧啧两声,“这不是咱们四皇子吗?不对,先皇薨逝,您可已经是王爷了!”
一旁的太监应和。
“可不是么?据说封了秦地,是秦王!多威风!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命活到十五岁,去秦地就藩!”
年仅十岁的秦王赵潜攥紧了手中食盒,眯着眼睛看向这几人。
只是那当头太监并不怕他,向前走来。
“怎么?想杀人?上次推我下水的是不是你?!”
说到这里,当头太监一把抓住了赵潜衣领。
“是不是你?!”
三天前夜里,这太监路过湖边时,突然被人推下了水去。
他在水中挣扎呼喊,隐约间看见岸上站着一个瘦弱的身影,背着手,任凭他高声呼喊,冷漠旁观。
幸而他命大,很快喊来了人。
瘦弱的身影好似很可惜,摇了头,一转身不见了... ...
当下,太监死死拽住赵潜衣领。
“是不是因为我抢了你的东西,你就要害我?说!”
赵潜面不改色,只冷冷看着他。
自新皇登基,他们这些先帝的皇子便成了无家可归的弃子。
紫禁城外,人皆以为是锦衣玉食的王爷,可在这宫墙之内,他连穿衣吃饭都要看太监的脸色。
而这些太监无不捧高踩低。
甚至,有意作践看笑。
赵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目光冷冽地看着那太监。
上次没让他死透,真可惜。
他这目光,引得太监勃然而怒。
“你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今天收拾了你,皇上太后根本不会理会!说不定还乐意呢!”
他说着,大喊一声,“给我打!”
几个太监扑上前来,赵潜闪身避开,手里的提盒却遭了殃,被太监扯过砸了出去。
提盒里的唯一一碗白饭在他脸前划过一道弧线。
啪——
瓷碗摔碎,白饭滚落洒在地上,落尽了灰。
太监们哈哈大笑,“秦王爷,吃土吧!”
赵潜红了眼睛。
几个太监哄笑上前,当头太监一脚向赵潜的头踢去,他向后一闪堪堪避过,可随后落下的拳头却避不开。
五六个太监围着他一个瘦弱少年,拳头落在他身上。
他抿着嘴不喊一声疼,只拼命同他们撕打。
世人皆道出生皇家便是生于云端。
可多病的父皇,成年的皇兄,他从出生就注定不过是陪衬。
待他母妃去世,父皇也没了,众皇子凋零殆尽,他活得还不如这些切了根的太监。
他为何要来这世间走一遭?
历尽世间欺辱吗?
太监对他拳打脚踢,嘴上不停辱骂。
“你以为你真是什么王爷?!也不看看你娘是什么货色?!你娘是妓!你不过是妓的儿子!”
妓。
这个字就像匕首刺进他的心口。
他们如此欺负他,不仅因为他没有庇护,更因他母妃曾是歌妓。
而他只是歌妓的儿子。
“妓的儿子也配当王爷?!”当头太监一脚踹到了赵潜头上。
赵潜被踹倒在地,后背踏上那太监的脚。
他浑身疼痛,膝盖更是磕在了瓷碗的碎片上。
瓷片扎进膝盖,痛意传遍全身。
可偌大的皇宫没有一个人能救他。
他不过是个妓的儿子。
远处有宫女路过,见状迅速跑没了影。
赵潜漠然,在太监的脚下奋力用手够到膝盖。
瓷片仿佛扎进了他的骨头,他咬着牙,将膝盖往前一顶,抓住了那碎瓷片。
当头太监踩在他身上耀武扬威。
“那天是不是你踹我下水?”
赵潜勾起一边的唇角嗤笑一声,嘴上咕哝了一句,那太监俯身听来,“说什么?”
赵潜抓住那碎瓷,猛然朝太监脖颈割去。
只可惜他人单力薄,几个太监合力拽住了他。
当头那太监惊险避过这一击,恨得叫了起来。
“你还想杀我翻身?想都别想!你去死吧!”
他直接踩住了赵潜的脖颈。
赵潜侧脸贴在冰冷的石板上,呼吸瞬间艰难起来。
他手里抓到了碎瓷片,再给他一点点机会,他就能翻身跳起来,割开那人的脖子。
可是他没有机会了,空气在离他远去,眼前的一切模糊起来。
他快死掉了。
他不怕死,可死在这个几个太监脚下,太屈辱了。
他恨恨地看向那几个踩在他身上的太监,视线里,这些人的模样开始模糊,只留下耀武扬威的黑影。
难道他真要这样在这些人脚下,屈辱地死去?
忽然间,有白光闯进了他的眼帘。
那白光出奇地亮,几个踏在他身上的黑影瞬间被赶了下去,迷糊之中,他听见一个清亮的声音。
“这么多人欺负个孩子算什么本事?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要将他折辱到死?”
那几个太监要强辩,不知是不是碍于什么,到底没说出来。
那清亮的声音沉了下来,一字一顿如晨钟暮鼓。
“害人者,必自害。世道艰难,人活不已,不要轻易起杀心!”
话音一落,黑影瞬间消散无影。
赵潜大口地喘着气。
他渐渐看清了那道白光的模样。
是个女子,十五六岁的年纪,白衣映衬下的红艳唇色为她平添几分明艳,
她鼻梁秀挺,赵潜顺着向上看到她眼眸的时候,顿了一下。
她眉眼生的很漂亮,眉若远山,眼如星月。
有一瞬间,赵潜仿佛在她眼中看到了光,是那种密布的层云所遮不住的、倏然照进昏暗大地的天光。
赵潜喘着气恍惚了一瞬。
不知为何,他默默丢开了手中尖利的碎瓷,在她看不见的地方。
她担忧地看着他,为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后背。
“你怎么样?”
她说着,把过他的手腕。
赵潜下意识甩开了她,她却道,“你别怕,我是个大夫,我替你把把脉。”
她是个大夫?
赵潜不明地看着她,“宫里没有女大夫。”
他说完,引出几声咳喘。
她见他如此,飞快地捉住他的手腕,不过几息便把完了脉。
她松了口气,“还好。”目光又落到了他流着血的膝盖上。
“你膝上的伤颇为严重,你住在何处?我送你回去包扎。”
赵潜盯着她看了几息。
“撷秀宫。”
女子愣了一下,上下打量他一眼,好似突然知道了他的身份。
赵潜莫名有些烦躁,要挥开她离开。
她却开了口。
“撷秀宫离这里还有些距离,你的伤不能等,随我回去先行包扎了吧。”
赵潜意外,没有人想同他这种弃子扯上关系。
“你是谁?”他问。
女子笑了,唇角勾起,落下的几缕碎发随着假山上漫下来的风摇晃着。
“我是你皇嫂。”
赵潜怔住。
这宫里能称得上他皇嫂的,只有一月前大婚当夜就被他皇兄弃在宫中的皇后了。
“皇后娘娘?”
女子笑着朝他摆手,“我自民间来,在宫中也无什么实权,不过好在有食有药,我来给你包扎伤口,你不必叫我皇后娘娘,叫我嫂子就是。”
她的声音清亮,眉眼之间清风拂过。
赵潜看向她,莫名喃喃。
“嫂子... ...”
... ...
“嫂子。”
赵潜倏然睁开了眼睛,周身一片昏暗。
他又梦到了在宫中艰难生存的年月。
那已经是十年前了。
齐泰元年,她喝退太监,将他庇护在身边,给他衣食医药。
齐泰二年,她被打入冷宫,他染病险些死掉,她打点掉所有银钱,给他送出药来救他一命。
齐泰四年,她在冷宫多年从未见过皇上,她一直以为两厢不见甚好,却为了他能顺利就藩,求见皇上,被继任皇后冯氏针对,险些冻死在隆冬。
齐泰五年,他终于得以就藩。
走之前,他问她,“嫂子,你跟我一起走吧?”
她摇摇头,因着受寒发烧,喉嗓只能发出粗粝的声音。
“小四,你能走就好。之后到了秦地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宫里这些不好的事情,就不要想了,好生做你的秦王。”
她这话说完,外面有人催促他离开。
赵潜攥紧了手,单膝跪在她床前。
“嫂子,赵潜会回来接你的。”
她笑笑,轻轻点了头。
... ...
天还没亮,窗外只有朦朦的白。
赵潜起身坐在了床边,看见床边放着的一套白衣,他手覆上去,感到丝丝的安定。
房中略有动静,门外便有了询问声。
“王爷可是醒了?属下去沏茶。”
赵潜起了身,披了衣裳打开了窗子。
入秋的清晨有了些许凉意。放眼望去,天边一缕白亮被晨雾所笼,京城在眼前只有掠影。
侍卫付光沏了茶进了屋子,端到了赵潜手边。
赵潜端起茶碗,窗外吹进一阵清凉的晨风。
付光面露纠结。
赵潜看了他一眼,“有话说?”
付光深吸了口气。
“王爷恕属下多嘴,王爷明日果真要进京?眼下除了您,其他藩王还在观望,这紫禁城里备下的只怕不是好酒。”
今岁是齐泰十年,赵潜就藩第五年。
皇上第一次下令藩王进京贺寿。
这些年朝堂动乱,天灾不断,朝廷早就不是先帝在世时集权在手的朝廷了,藩王们也早非身受制约的闲散王爷。
皇上此番下令藩王进京,是何用意,只怕寻常百姓都能猜出三分。
其他藩王闻令皆付之一笑。
唯有秦王赵潜立时收拾行装,北上进京贺寿。
眼下已至京外。
付光看着自家王爷眉目无波,急得跪在地上。
“王爷三思,这京城、这紫禁城是真进不得!”
赵潜目光掠过付光,看向了床边那套白衣。
他无所谓地笑笑。
“这紫禁城,进得要进,进不得,也要进。”
话音落地,他转身重新向北看去。
天光自群山后破云而出,晨雾四散开来,京城高耸的城楼瞬间显于眼前。
赵潜深吸一气。
他说过,他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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