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无忧才和裴子言告别。
她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样的感觉,只望着月色发呆。
院子里的竹影簌簌作响,她皱起眉头,坐在了小桌旁。
刚刚她没有狠下心来杀裴子言,她已经明白,自己再也不能对他做什么了。
那是杀人啊。
她闭上眼睛,自己都觉得自己可怕,难道就只为了那一个虚无缥缈的神鬼,她就要受操控吗?
祝无忧向来是个不愿意受到任何拘束得到人,她最不服管教,自小也就只有祝无暇能让她服软。
偏偏……偏偏就是无暇。
她疲惫地叹口气,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
她回头,便看见妹妹熟悉的影子,无暇抬着步子缓缓向她走来,祝无忧招招手:“无暇……”
话音未落,她便看见妹妹加快了步子,朝她冲过来。
她叹口气心想,无暇还真的是个小孩子。无暇自幼是最喜欢姐姐的,小时候,非得挨着姐姐睡,才能乖乖入眠。
少女柔软的身体相撞。
刀锋入体,“噗嗤”一声。
祝无忧眼底的喜悦变成了错愕。少女在她怀中抬起脸,眼睛空洞洞的黑。
她柔软的手,拉起黑色的匕首,从祝无忧的胸膛中抽起,毫不留情。
祝无忧向后栽倒下去:“无……无暇。”
她眼前掠过一片温柔到惨淡的月色。
摇篮里的女婴还在哭泣,小女孩满脸不情愿地凑过去,冷哼一声道:“好丑。”她的小手指被女婴的手攥住,塞进了嘴里,女婴咯咯地笑了。
年幼丧母的女孩,忽然就觉得,好像家里多一个讨厌的小鬼头也没那么糟糕。
她又多了一个亲人。互相爱着。
她听见祝无暇低低的声音,她看见祝无暇茫然无措的眼睛。
“不……是你该死,姐姐。”
祝无忧闭上了眼睛。
祝无暇如同脱水的鱼,将匕首扔到一旁,跌坐在地,但她一向是个冷静可靠的女孩子,迅速决定了,要让她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姐姐是被河里的怪物占据了身体。她是在替天行道。
祝无暇狂乱的眼神平静下来,她从小院后门离开,拖着个麻布袋子,走在乡间的小路上。
她心里有种莫名的轻松感,仿佛多年的心结解开了。
“姐姐,我不喜欢月白色。”她低声和麻布袋子里的人说话,“是因为子言哥哥喜欢。”
“所以你每一次给我买新衣服,都只会让我更讨厌你。”
“我也喜欢红色。我忍耐了那么久,却什么都没有得到。”
“姐姐,你做错了那么多事还发脾气,爹娘也不怪你。”
“而我做错了一点点,阿娘就会对我失望。”
“你大手大脚花钱,惹得我好不容易进一次城却丢尽了脸。”
“姐姐,凭什么你要抢走我那么多的东西?”
凭什么你可以过得比我好?
我们明明是姐妹,怎么就差别这么大?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你该。这是你该的结局。
祝无暇终于走到了小河边,将麻布袋子扔进了河水里。
她坐在岸边,眼看着麻布袋子一点点沉下去。
星光熠熠生辉。
她拍拍裙子,走回原路。
此时,她才想起手中的匕首已经不见了,她终于再次慌乱起来。
不能,不能让别人发现!!
*
虞望暮和江如画赶到河边的时候,风平浪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虞望暮掌心的黑色匕首却牵引出一道血色长线,直直探进了河中。
另外一条线,则探进了树林子里。
江如画明了,抽出掌心剑,步步逼近。
草丛里却忽然现出一道人影,苍白着脸:“找我?”
她面无表情,大势已去但却不愿认输。
“祝无暇,你……”江如画本以为她受了伤,如今见她好端端站在这里,也是一惊。
她原以为是祝无忧受了河中妖魔的控制害人。
祝无暇却冷笑一声道:“罢了,反正都被你们发现了。”
“人是我杀的。”
她神色泰然自若,然而话语中的冷静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不再像是初见时那个温柔自持,清丽可人的少女,而更像是某种伤人而不自知的冷血动物。
她忽然勾起唇笑了,神色疯癫:“她该死!她该死!”
“裴子言喜欢她,爹娘喜欢她!我爱的人都更喜欢她!凭什么凭什么!”
她痛哭失声。
江如画脊柱末端都起了冷意:“你杀了你姐姐?”
“是。”她坦然自若,“我杀了她。”
她反反复复:“她该死她该死。”
江如画后退一步,满脸惊惧。
虞望暮右手捂住她眼睛,轻声道:“怕就不要看了。”
随即他动用魔气将掌心画皮妖压制放出,皱眉道:“说吧。”
画皮妖凄凉笑道:“她死了,她已经死了,河神会利用她的身体重回人间。”
少年在月光下看上去并不温柔,甚至有几分可怕的煞气,他不耐烦道:“控制你的妖魔在河底?”
“是。”画皮妖天灵盖一阵剧痛,七窍流血,惨叫着说实话。
江如画连忙拨开虞望暮的手:“师兄!不要伤她!”
虞望暮眉心微微皱起:“让你不要看。”又害怕又要看,真奇怪。
江如画大着胆子去拉他的手,小心翼翼道:“师兄你先息息火。”
她尝试着召唤出来一个金光牢笼,将祝无暇和画皮妖罩在里面:“我们先去看看能不能把人给救上来。”
虽然他们都知道这里救的都不能说是“人”,只是魂。
但是江如画莫名其妙有一种直觉。这也许就是一个契机,无论对于是女主角的她来说,还是虞望暮的心魔来说,而且,也许这样做,就能够找到更多出去的线索。
这里处处都透着古怪,有太多谜团,甚至,她抬头瞥了一眼虞望暮,心想,师兄可能也是不清楚当年发生了什么。
她望向河水,打了个寒战,虽然知道这个是假的,但是她也不知道会不会受伤,亦或者说,她就是害怕看到什么可怕的东西。
于是她一本正经道:“师兄,你快去吧,有我在这里看着他们呢。”
虞望暮似笑非笑。
他不是没有跳过这条河,过去,他就是在裴子言和祝无忧失踪后,入了这条河。
他实在很不喜欢黑暗。
于是他掌心于江如画背后画个印,利落不带商量地将她推了下去,随即自己也跟着跳了进去。
江如画湿漉漉抬头,崩溃道:“师兄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却听见少年声音悠懒:“锻炼一下你。”
江如画总觉得从这里面听出点一肚子坏水的味道,但是回头去看虞望暮,却只看见一张可称无邪的脸。
她嘟嘟囔囔悲伤地去拉他的手:“那好吧师兄,你可要保护好我。”
她现在就是个半吊子。
虞望暮似乎是笑了一声,突然变得心情很好的样子,伸手拍拍她脑袋:“看心情。”
江如画震惊了。
二人向河心走去。江如画脚下都是稀碎的小石子,激流才到腰间,她便脚下一空,惊呼一声便踩空了。
不过她顺手把虞望暮拉了下去,心里总算好受多了。
叫你丫的玩我!
没想到这一掉,掉了不知多久,也不知掉进了什么地方,睁开眼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江如画封印呼吸,只用灵气在身体里存了点空气。
这就是修仙的便利之处了,至少可以不被淹死。她拽拽虞望暮,指尖亮出一点萤火。
她正准备传音入密,就感受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凉得吓人。
那萤火挥舞一下,就照亮了虞望暮的脸。
眉目如画,依旧精致锋利。
可是他冰凉的手和苍白的脸出卖了他。
江如画好奇地吐泡泡。
少年阴森地抬起眼,似乎察觉到她想说什么。
“不会吧?师兄你怕黑?”
传音入密传来了盒盒盒的鹅叫声,虞望暮压抑住杀人的欲望,不断给自己做心理建设,就只有这一个,这一个,杀了就没了。
杀不得杀不得。
江如画却看不懂眼色,在水中笑到前仰后合,在虞望暮森冷的眼神下终于住嘴,伸手和善道:“师兄你别怕昂,有我在的。”
随后,她掌心裂出无数萤火,照亮了这方寸之间。
少女水中轻盈漂浮着,鼓起嘴巴像一只蠢蠢的鱼。
虞望暮看了一会儿,别扭地偏过脑袋。
江如画愣了愣,却听见少年难得咬牙切齿:“照路。”他才释放了魔气,如果此时用光照路,不知道手里会放出个什么东西——总之不可能是光。
江如画忍住心里想笑的欲望,尾指勾住了他的腰带,金铃铛分明在水中无声,虞望暮却心头一动。
少女还絮絮叨叨:“师兄啊师兄,其实怕黑是很正常的事情,你不用害羞的。就像我怕鬼一样喽。”
少女掌心的萤火忽闪忽闪。
虞望暮想起自己十六岁时,跳下河中,独自一人经过了这黑暗的长廊。
她虽然话多还很弱,此刻还吵吵嚷嚷的,但这样吵着,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
记忆里漫长到难以忍受的黑暗,也变得短暂。
因为她掌心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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