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正十年六月二日,夜,森兰丸意识到了自己的死亡。
并非是因为支撑他压制疼痛以残破的身躯匍匐爬行于本能寺的榻榻米上的坚强意志被黑暗吞噬,也并非因为超乎寻常的血液流失让他感受到比越后的雪还要刺骨的冷,更不是因为他已经无法再次抬起手臂,甚至,连让手指抠住再稍稍靠前榻榻米从而再往前一寸都做不到了。
森兰丸能够如此客观地认清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是因为他看到了自己的尸体。
森兰丸的美丽,是无人可以反驳的,即使是森兰丸自己。
不同于高雅俊逸的竹中重治与雌雄莫测的堀秀政,森兰丸的美丽是如春季青草般生机勃勃的灵动。
那张五官秀丽精致的面容,眼角的泪痣更是凭添几分魅惑,若是有风情流转眼波间必是人间无法拒绝的诱惑,可偏偏这幅脸的主人却偏偏拥有着鹿般的性情品格,不擅掩饰心事使得偶尔迸发的小机灵显得那样可爱,即使尚且年幼,又或者说,正因为尚且年幼,才会被被赐予了懵懂才会拥有的单纯与天真的双眸,使其身上属于孩子的灵动活力与已露痕迹的秀丽完美结合。
而如今,曾被众人赞叹,被信长恩赐免除元服之礼呵护过的俊美面容沾染了斑斑血迹,与因敌人践踏而沾染着泥土的榻榻米隔着干涸的血液粘在一起,发丝凌乱,连头绳也不知何时被斩断去,曾饱含天真与机灵的灵动双眼如今只是保持睁开着的状态,也许不久之后就会变成森兰丸常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属于尸体的浑浊污白的颜色了吧。
不过此时此刻的森兰丸,尚且处于目睹自己死亡的巨大震撼中——对于生于战国长于战国的森兰丸来说,以魂魄的状态直面自己的尸体无疑是一件极具冲击性的事件——悲伤与恐惧又或者其他有可能在人死亡后出现的情绪都还来不起浮现。
森兰丸恍惚间听到了什么,是让他即使沉浸在自己死亡的冲击中仍然会在意的内容。
直到森兰丸就此沉入地狱的前一瞬间,他最后看了一眼这葬身之地——火与火锦簇这将一切包围,就连推拉门也仿佛支撑不住般开始摇晃,倒塌。
再然后就是仿佛无边无尽的黑暗,森兰丸在黑暗里不受自己控制地行走,逐渐无法感受到双腿,双臂,身躯,最后只有思绪尚存,在黑暗中不受控制的飘荡着。
“兰丸。”
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矜持而守礼的语气,已经在过去的生命里听过很多次,却又已有不短的时间未曾听其唤此名。
森兰丸睁开眼睛。
啊,果然是,竹中大人。
“竹中…大人?”
森兰歪了歪脑袋,像是不明白为何会见到一年前已经因病离世的竹中重治。
“啊,竹中大人。”森兰丸逐渐清醒过来,他明白了为何自己能够见到竹中重治。他想起了那场以惨烈失败终结的刀剑打斗,以及,那场打斗会发生的原因——
“竹中大人!”
森兰丸丝丝地抓住这个在他不知自己究竟身处何处时,眼前唯一的熟悉的存在,握住竹中重治的手臂的力道是那番惊人,以至于善于保持沉稳的竹中重治都为那痛楚微微垂眼。
“竹中大人!只有我一个人对吗?”
“只有我一个人对吗!”
与其说这是焦躁的质问,竹中重治从中听到更多的是近乎卑微的哀求,森兰丸恐惧听到任何类似于否认的回答,此刻的他就像是风中将落枯叶,竹中重治只需一个字就可以毁灭森兰丸。
但这样模糊破碎的言语,让人难以明白森兰丸究竟在询问什么。
但素有天才军师之称的竹中重治,机敏过人,且心细如发,观察入微,此品德由其能够看破明智光秀的织田信长扮演可佐证。
所以,身为织田信长贴身小姓的森兰丸今日来到地狱,且因为死于非命,生前所受苦痛颇多的缘故而在来到地狱后仍然神智不清,直到接到小野篁消息后竹中重治赶到秦広厅后才被唤醒过来……竹中重治已经推理得到那个让他心情为之一沉的结果。
殿下有难。
这让他在被森兰丸紧握手臂的情况下,自来到地狱后的消失的病魔如海潮般再次将他吞噬,身体竟有些许摇晃,脸色逐渐惨白。
只是现在的情况容不得他平复自己的心情,尚且年幼的森兰丸眼看正处于崩溃的边缘,亟需一个能够拯救他的精神世界的回复。
所以竹中重治也只能强打精神,拼命用有明智在,断不会让此种事态发生安慰着自己,同时开口,语气柔和地宽慰森兰丸:
“冷静点,兰丸。”
“是的,家臣中只有你一人。另外还有数名守卫。”
森兰丸仍然如失了魂般直勾勾地竹中重治,只是原本悲切蹙起的眉间间舒展,被牙齿以虐待的方式对待的下唇终于被饶恕,嘴微张,有血从唇边低落。
只有自己。
只有自己就好。
只要殿下平安无事,殿下平安便好。
“兰丸,发生了什么。”
身为信长小姓的森兰丸如今现身地狱,这样的事情无法让竹中重治不紧张,他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想知道那人究竟……
“殿下在本能寺遇袭。 ”
“是谁。”
“我看到,桔梗旗印。”
听闻此言,即使波澜不惊如竹中重治,也有错愕的神色从他脸上闪过,随即收敛情绪,仍是那清雅内敛的模样。
在这一刻,竹中重治其实有想到很多,但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沉默片刻,竹中重治重新开口询问:“兰丸,你想不想再见殿下一面。”
“放弃再世为人的机会,选在留在地狱的话,便有机会再与殿下见一面。”
“我要!”
“竹中大人,我要再见殿下一面…今夜的事、我应向殿下请罪。”
森兰丸心中有百番情绪在翻涌,那过分苦涩的滋味是不甘。
他不甘心,不甘心仅仅因为一个安田作兵卫便被缠住去路,拼死搏斗却无法伤害对方分毫。
若是他平日里有苦练剑术刀法,若是身体能够像父亲大哥那般强壮,便能在这个被火光照的明亮的夜晚里守护殿下更久些。
殿下曾说,人各有用处。
可生在乱世,不够强就是原罪。既无法保护自己,也无法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殿下没有错,所以是将殿下的宽慰当真的了的自己的错。
自己犯了大错。
所以,等到再见殿下之际,一定要好好给殿下请罪才行。
为本能寺没能直到最后也守护在殿下身边而谢罪。
就这样,森兰丸作为织田家第二位选择留在地狱等候家主到来的家臣,留在了地狱。
在那之后,曾经的同僚陆陆续续拜访地狱。
初访地狱的织田家家臣听闻织田信长从未来过地狱的消息,震惊不已,而此时森兰丸与竹中重治也是初次得知现世战国众人皆以为织田信长死于本能寺。
双方纷纷表示震惊。
却又随后逐渐开心。
若殿下从不曾来到地狱过,那岂不是说,殿下并没有死于本能寺!
可若是殿下未遭不幸,那又为什么在本能寺之后便再也不曾出现过呢。
时间渐渐流逝,家臣团逐渐人员完善,而织田家的家主织田信长依旧没有出现,此时距离本能寺的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久到织田家的家臣已经无法再以“殿下多福长寿”来安慰自己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织田家家臣团内部对家主织田信长失踪去向的意见逐渐统一——殿下确实于本能寺遇不幸,但殿下却没有像众家臣一样来到地狱,而是迷路了。
找到迷路的殿下,就是织田家目前的唯一目标。
而在本能寺被默认成为织田信长的人生终点后,家臣团的众人在来到地狱后便避而不谈的立场问题,此刻已经无法避免,而导致家臣众人立场分立的起源便是——
本能寺的真凶,是谁。
以竹中重治为首的众人,斩钉截铁地认为本能寺之变的真凶定然是羽柴秀吉,若不然,也必然与此人有重大关联。
以堀秀政为首的众人,斩钉截铁地认为本能寺之变的真凶定然是明智光秀,若不然,也必然与此人有重大关联。
双方各有间接证据,却也均无直接证据。
面对织田家偶尔因此事而突然陷入静默的情况,森兰丸却只觉得根本无关紧要。
森兰丸并非不在意本能寺的真相,只是,他作为唯一一名留在本能寺侍奉殿下的家臣,却在那晚什么忙也帮不上。
即使其他家臣没有责怪森兰丸的意思,但,森兰丸只觉得自己被内疚与自责淹没。
无论这本能寺件事究竟是谁的错,我都错了。
本能寺之变不是我的错,没有在本能寺中保护好殿下,是我一个人的错,因为大家都不在,只有我在,只有我在,是我让殿下……
我做错了,应该接受惩罚。
生前,我逃避锻炼,所以才会眼睁睁看着那样的事情发生,却没有任何能力阻止。
大片的火,灼热的空气。
我的战斗,一塌糊涂。
我是无能的,失职的,该死的……
但是我的殿下。
我的殿下。
我的殿下。
怎么能因为我的无能而死。
明明我知道明智光秀的脸的秘密,为什么没有在生前告诉堀大人,为什么要在即将说出口的时候犹豫,如果我没有犹豫,如果我再小心一些,如果我没有那样轻易相信那个拥有着与殿下相同面庞的人表露的忠心。
所以,是我的错。
织田家的生活除了偶尔发生的安静,渐渐恢复如往常,一切就像是大火从未发生过一样。
只是,没有殿下。
森兰丸看着大家无法控制的愤怒与刻在脸上的怨恨渐渐消失,偶尔还会因地狱中飞过的蛾而微笑,就像自己做的一样,所有人开始正常生活。
但森兰丸清楚,每一个人在夜晚都难以入睡。有一场他们或曾亲眼见过残骸或只曾听闻的大火,在他们心头燃烧,从未熄灭。
正如森兰丸一样。
曾经的怨恨与愤怒从未被忘记,只是…… 大家已经学会带着它们生活了。
最好的证明便是所有人都与他一样,已经成为了地狱的一份子。
滞留地狱并非一件易事,没有强烈的怨恨,即使强行留在地狱,亡者也会逐渐消失的。而因为过于强烈的怨恨而得以生活在地狱的亡者,已经成为了地狱中的一员。
愤怒与怨恨居住在每一位家臣的心中。
就像地狱里的每个人一样。
与其他选择前往现世的家臣不同,森兰丸选择留在地狱,并且成为众和地狱的狱卒。
众合地狱,是惩罚邪淫罪的地狱,心怀邪念者,品行不正者,性丨侵犯者,皆会在此受到惩罚。
是爱,欲望与憎恨交织的地方。
幽暗小径上突然出现的受伤美艳女子,是引诱亡者偏离前进方向的常规手段。待亡者靠近美艳女子,便会有彪形大汉以狼牙棒痛击亡者。
本就是因为无法控制邪念而堕入众和地狱的亡者,往往会因为地狱女子异于现世女子的别样风情而上头,即使偶有精明者意识到这是地狱的陷阱,待地狱美艳女子美眸中的泪光流转,也会心甘情愿的犯下不知道已经重复多少次的过错。
但是,这种程度真的算得上是惩罚吗。
森兰丸在入职的第一天,这样思考。
这些因为罪孽深重而坠入地狱的亡者,这种程度的伤痛,真的算得上是惩罚吗。
森兰丸认为这种程度的惩罚对于地狱而言实在是有些温和了。
惩罚应该是更为炙热,痛苦的东西。就像那晚仿佛永远都不会熄灭的火。
所以,森兰丸采取了自己认为正确的惩罚手段。
森兰丸不喜欢却擅长于使用更加直接的,尖锐的方式对亡者进行惩罚。
尖锐到能够直接破会掉亡者本身人格的力量。
因为贪恋美色而犯下重错,才会堕入众和地狱。
那么,让这些亡者的大脑将美丽与痛苦画上等号不就可以了吗。
这份令众和地狱的狱卒都感到胆寒的认知,却得到了地狱第一辅佐官鬼灯的青眼相加。
“比起想要成为力士的柔弱美少年,地狱更需要这种连自身美貌都可以当作惩罚手段的天才。”地狱第一辅佐官鬼灯如此评价道。
不知该说究竟是精神状态略显病态的森兰丸更可怕些,还是欣赏一位意思精神患者的鬼灯更可怕。
正因如此,森兰丸在地狱可谓是一路青云直上。
但请不要误会,森兰丸自认为自己并不是什么变态,他也从未过分沉浸于这份疯狂中过。
生于乱世的森兰丸难讨厌暴力,讨厌血腥,讨厌挥舞□□的感觉,讨厌刀刃切段皮肉筋骨时通过刀身的颤抖传入手掌的感觉,更讨厌亡者的碎肉黏在衣服上的感觉。
但是森兰丸必须这么做。
正如这些因淫邪而坠入众和地狱的亡者,同样身处地狱的我,在此处只是为了接受惩罚。
因为我犯错了。
我犯错了,并且醒悟的太晚了。
所以——
我要在地狱好好赎罪。
“为了我的殿下,请你再死一次吧。”
病态的不正常的语调,听到后会令人怀疑对方此刻的精神状态是否还正常,让人难以相信是从这般美丽的人的嘴中发出。
每天都是一样的工作内容,是比在现世时要血腥百倍的生活,已经麻木到拦腰斩断的身体都不会引起眨眼,有血的味道萦绕周身才是正常的。
生活中对于森兰丸而言,唯一不同,只有那个——
“森大人,鬼灯大人传来消息,称阎魔殿有人在等候。”同样身为众和地狱的狱卒的腰缠蟒蛇的美艳女子拿着手机朝森兰丸走来。
来者是阿香,与森兰丸均任职众合地狱主任辅佐。
因为森兰丸来到地狱的年纪很小,所以往日里比较照顾森兰丸,处刑时间不方便拿着手机的时候,阿香会帮森兰丸保管,以免错过任何一通来自于鬼灯的电话。
因为来自鬼灯的电话,只会通知森兰丸一件事——
“森大人,阎魔殿这边需要你来确认身份。”
就是这件事,这是我生命里唯一的期望,唯一的光。
今天来的会是我的殿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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