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搁在床头柜上,桑又安迟迟没回沈惟兴那条问候短信,
她在看书,十目一行的进度,小五号的字,她看得像斗大一般地难消化。
终究还是丢开了。
桑又安许久没有这种歉仄感了。工作社交短信,桑又安回复及时但不热络;私下圈子里的消息,她真正看人的,有些鸡同鸭讲的,她真会冷落它,直到自己有个完全充分的理由,问心无愧地哪天冲发消息的人说:哦,那天太忙,后来就把你的消息耽搁了。
沈惟兴都不在以上范畴。他和桑又安同年,但整个人的气度是世故与少年感兼容,上学那会儿他偏沉静些,正如他所说,话都是桑又安在说。
她倒也不是嘴碎,而是话密。沈惟兴说她说的话,要疯狂压缩题干,提取了主谓宾后大概也就七八个字的意思,她能话篓子地扯一篇600字作文来。
要命的是,偏偏她作文从来拿不到高分。
跑题跑得太厉害。有次月考,作文题目是“我们年少”,桑又安写着写着,最后半篇全在写雨,题目更气人,《春夜喜雨》
阅卷老师直接0分。但他们那个爱下棋的语文老夫子,没事给他们放苏联译制片《这里的黎明静悄悄》的“顽固”先生大赞特赞桑又安,还叫她当堂朗读了她的作文。
沈惟兴不以为然,他们中午午休的时候。二人面对面地趴着,桑又安问他想说什么?
沈:跑题就是跑题了。
错就是错了。
*
桑又安拿起手机,点开沈惟兴的那条短信,在撰写栏磕磕巴巴地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始终没想好,到底回他个什么。
他问得也很直男,睡了吗?
没睡。估计下一条就是:那在干嘛?
睡了。那还回个鬼!
就在她一鼓作气,再而衰,衰而竭的时候,页面进来一条新消息。桑又安吓了一跳,短信的内容更狙她。
沈惟兴:我很好奇,你打了多少字,一直显示正在输入……
沈惟兴:就是没完(微笑.)
桑又安回他一个(微笑.)
沈惟兴:在干嘛?
她说什么来着。
桑又安:看书。
免得他再露短板,桑又安主动替他规避了一个问题,直接告诉他:看书上谈端午。桐城的孩子,现在还会挂“鸭蛋络子”嘛?【注1】
他们那会儿还会挂的。
沈惟兴:同学,2020年了,谁还挂那玩意啊。
我知道。我跟你找话聊呢,你以为呢!桑又安忍不住开启嘲讽视角。
随即,他发来一个视频分享链接。
附一条文字:看这个视频的发布时间,再注意bg是不是你听得那首《南加州从来不下雨》
视频出自某弹幕视频网站。是一个女孩日常vlog的记载方式,BGM确实是那首南加州。
沈惟兴:我真听过。没有骗你。
桑又安还在看那个视频,因为里面有沈惟兴的出境,虽然只是一闪而过的镜头,但形容很清楚。
微信那头的人好像有千里眼还是读心术,他即刻补了一句:这是我妹的视频账号。
桑又安:你妹妹这么大了啊?
她记得,记得沈惟兴和他们前后桌的同学说过,他有个小十岁的胞妹。
沈惟兴:嗯。今年高考了。
桑又安:很漂亮。
沈惟兴亲哥发言:如果疯癫也算的话。
时近夜里十一点。桑又安倒不至于即刻就睡,但诚然地想,这个点和一个男人短信聊天,实属暧昧。尽管一来一去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寒暄话。
但她本能地劝退自己。
桑又安睡觉卧房里从来不关灯,她自小的习惯。为此,梁齐众特地迁就她,在卧室一边角落装了射灯,那处正好有她的斗橱收纳柜。
这样陈设打灯、卧室余光两不误。
而他过来留宿的时候,也不必忍受桑又安开着床头灯睡觉。
他有次出差,还买了张圆几桌送给她,因为那张桌子很别致。圆台型的桌子,桌底留了个灯源,桌身蒙着一层白纱。
梁齐众的意思,他觉得又又该是喜欢这样一切有光源但又不刺眼的东西。
桑又安不止一次和梁齐众提过,她不喜欢他喊她:又又。
-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父亲给我起的小名。
梁齐众听后哈哈笑两声,我觉得你在高级内涵我。
桑又安朝他冷哼,倒也不必,我喜欢你和厌恶你一样多,都搁在明面上,才不高兴去内涵你!
梁齐众只听去了喜欢,他从来忽略不计她对他的厌恶。
这一点,他第一次见到又安时就已经深信不疑。
—
桑又安因为工作派遣的缘故,她去年年底才搬回S城的。这里的住处是梁齐众给她安排的,梁太太深夜上门,头一个挑不是的地方,不是桑小姐住着她丈夫买的这么一栋老洋房。
而是,“我是你,就要老梁写我的名字。”
算起来桑又安和梁齐众这不清不楚的关系已经六七年了,她二十一岁就同他来往了。为此,还同她母亲绝了关系。梁太太冷冷奚落两声,都说笑贫不笑娼。我两者都不笑,我只笑有些女人蠢。
蠢到一个男人心眼在不在你身上都拎不清。桑又安的母亲就是,她同梁齐众来往的那些个时间,偏弄不清爽这个公子哥是同你谈生意还是谈人心。
不论她比梁齐众多出的那八九岁抑或离婚的蹇促,梁家都不会答应。梁齐众也识趣,他那个年纪迟迟不成家,在他老父亲那里是占不到半点便宜的。
梁太太和他是契约婚姻。或者婚姻的本质原本就是契约,梁太太第一次见桑又安是在他们的婚礼上,那时候哪能想到,一个小姑娘,长了双翻云覆雨的手,能成为他们婚姻最后不争不抢的绊脚石。
梁太骨子里顶瞧不起物欲淡的女人,看似不争不抢其实胃口最大,因为你们贪得往往都是最值当的东西。话又说回来,你都争那男人的心了,还有什么争不来的。
所以这些年,梁齐众外面这位桑小姐,梁太其实早心知肚明。她偏就能容得下,一来两家生意瓜葛着,梁齐众这人虽说凉薄,但他待身边人、妻子母家都是没话说的,但凡你同他的梁字挂钩哪怕裙带系着,都是他的人;
二来,梁太知会桑又安:我做一天梁太太,你就当一天第三者。当然,桑小姐是老梁众多第三者里的佼佼者,因为只有你能管得住他的心。
其他那些个女的,不外乎图他功成名就的钱罢了。
说到梁太深夜来S城的用意,因为今天是她父亲的生忌。梁齐众忙到忘了,忘了回去陪太太烧纸给岳父。
“我说吧,那些个没长眼睛的小妮子,都不如桑小姐知人情世故。”起码这些年来,桑小姐从不耽搁梁齐众的正经事及家务事。
“说到这,我就要劝劝桑小姐了。别和他太当真,更别太懂事,该你的就得攥紧在手心里才是你的;以及,戏子就是戏子,台下听戏的才不问你唱满江红还是亡国音而选择性地高看你一眼。”下九流里穷清白又有多少人稀罕。
梁齐众到的时候,梁太太当着他的面,掼了桑又安一套红茶杯盏,并知会他,“今儿个你停在她这里我反而不气,我就当她是家养的畜生。而你歇在那些个死猫烂狗的屋子里,就别怪我不要脸了。”
桑又安最后悄声上楼了,腾地方给他们夫妻俩对峙。
息声后,她也和梁齐众说,容她一些日子,她搬出去。
梁齐众死命地圈住她,但也不解释,仿佛笃定了,桑又安离不了他。他从前说过,又又,即便你同我清清白白,我也是不认账的。
因为你的眼睛告诉我,我该管你,该舍不得你,该纵容你。该未来的哪一天,你翅膀硬了,要飞了,我该把你笼起来。
事实他们终究走到了这一天。梁齐众养的雀儿要走了。
或者她糊涂了几年,想清醒了。
桑又安诚实告诉他,是,我想走。那么,梁先生,人错过了是不是就没有改正的机会了?
那晚,桑又安始终不肯他碰她。她说,从前不问不代表她不清楚,但人总是卑劣,搁在眼前的事实与心里了然的道理,往往会背逆地走。
她没有梁太太那样的格局与隐忍,即便她从来没想过取代任何人,但有朝一日,正如梁太太数落地那样,哪怕附件,也有个三六九等。
她在他们眼里不过是个规训的畜生。
是的,她已然抛弃了所有的尊严,凭动物的本性汲取温暖与所谓的爱。
可这一切的根本建立在梁齐众懂她,共情她,喜欢她。如果这些前提不能再成立了,那么,桑又安认真忏悔地问:我能不能改过?
改过。可以,梁齐众说,又又如果你可以找到一个甘愿接纳你这一切过错的人,我会风风光地送你出嫁。
我当真的!
梁齐众话尽于此,连夜回了X城。
次日,他的律师寄给桑又安一份当日达的快递,是份合同,桑又安现住的洋房地产赠与合同。律师还转告梁先生的话:
别再说什么意气搬出去的话了,哪怕好聚好散,我也没有让我的人空着手走的道理。
又安,我梦了一晚的梦。
梦里,你清清楚楚说你愿意。
桑又安把那份合同悉数推进了碎纸机。没人会对自己曾经的许诺履行一辈子的。
倘若真这样必然,那么就不会有人婚姻分崩乃至分割,更不会有人甘愿百忍成金地利益共和着一份婚姻,自然也不会有人会对婚姻外的人真情假意。
*
是夜,桑又安与沈惟兴的短信不了了之,因为最后她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与沈的聊天页面上,有对方撤回一条消息的系统提示。
接连三个工作日,桑又安都忙得魂不附体。市政府牵头的太阳能及新能源展览会还有一周开幕,桑又安是总统筹,她连续熬了两个通宵,手里的活计还没系统验收呢,
那边同事又出岔子了。
和她拍档的一位同事,妊娠12周最新的产检报告显示胚胎停育了。对方哭得天塌下来了,而桑又安来不及去关怀问候,关联对方在案的项目工作量全部转嫁到了她手里。
未完list里其中有一项是跟踪展会鲜切花采办。
这大概是她最想替同仁跑办的一项了。
午后的例会上,桑又安铅笔在她所有的待办事项上涂鸦。白纸黑字,丝毫不由铅字的涂鸦干涉。这就是工作,就是经济最直观的立象,即无论是天怎么个颜色,人怎么个形容,它的8小时乃至更多,你始终得活成没有感情,也只有没有感情才能换得你等价的折射。
也罢,桑又安需要一些工作量来淹没乃至麻痹自己。
好叫她不必去想不值得的人与事。
*
散会后三点多一点,桑又安因为开夜车的缘故,今天她提早收工了。
拖着具浑浑噩噩的身体,原本该直接去地库的。可她饿得发昏,想补给点糖分,不然她恐怕方向盘都握不稳。
一楼咖啡店,点了杯摩卡再一个红丝绒蛋糕。
几口甜食下肚,人也慢慢集中了几分精神,桑又安手机联系司徒:S城哪里有大的鲜花市场。
司徒很快回复:桐城呀。桐城有个很大的鲜花交易市场。
桐城。
就在桑又安盯着这两个字思绪发涨的时候,手机有电话进来,未知号码,
她中规中矩地接通了。
对方说了句什么,桑又安眉眼间有类似微尘的东西支离破碎。
—
几分钟之后,她一身烟灰色通勤西服,一只手里归拢着公文手袋,一只手里握着咖啡盖杯。长鬈发,红玫瑰一般的口红,吟吟微笑时,温柔驱除冷艳。
沈惟兴从车里下来,二人隔一个车子的宽度,“你当真可以下班了,不会是翘班的吧?”
“不至于。除非你是赵寅成。”
“赵寅成是谁?”
“我想去趟桐城,你方便车我嘛?”
“好啊。”
沈惟兴泊车的马路对岸,停了辆黑色奔驰,不经意间按了声喇叭,还是连续地长按,
这面的他们很难不注意乃至回首。
他看副驾边准备拉门上车的桑又安顿了顿,只问她:“认识的?”
桑摇摇头,问他正经事:“鲜花交易市场一般几点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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