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父出事的再一个周末,沈惟兴去到过桑家。只是关门闭户了,接连半个月都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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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后来去了X城?”沈惟兴站在桑又安右上风处,微雨虽小,但很密。他再问她眼下,“你怎么过来的,我送你回去吧。”
桑又安淡漠地提醒这个老同学:“你喝酒了。”
“不碍事。就一杯。”
“我自己有开车来。”她适可而止的口吻。
已然动弹身形的某人,悄然停滞住了,面上还是风轻云淡,“我听你朋友说,你后来去了X城。”
“……嗯。”桑又安正巧有工作微信进来,她查看并回复,随即掀一掀略微沉重的眼帘,推搪的口吻,“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对面迎风而立的人,正装西服上全是落雨的痕迹,倒也平和地回应她,“好。”
桑又安一袭黑色V领长裙,去到的车子亦是黑色的。她拉门坐进去,急急启动引擎,落了中控锁。
方向盘打得急,一副惶惶要逃的痕迹。
车外并没任何洪水猛兽,有的不过是从前记忆里的故人。
而不知何时起,桑又安已经懒得回首过去的事务了。这几年,她过得过于顺遂,每天忙碌碌地,同时也空落落地。
人最可怖的不是成为不了自己期望的样子,而是忘记最初最想规避的样子。
她早已和十四岁的桑又安没有干系了。
更不想冲记忆里的人,点到线地再串联起自己。
车子才探出个头,有人径直过来敲她车窗。
起初是曲指叩,得不到她回应,干脆拿掌心拍。桑又安被他击拍地,心如擂鼓。
终究,她降下车窗,沈惟兴双手撑在车窗边沿,俯低身子,眉目笃定地凑近她,问她要联系方式。
再告诉她,“上学那会儿,不是我不爱讲话,是你太爱讲了。‘双双’同学。”桑又安名字里有四个又,那会儿,他们前后桌的男生就给她起别名,双双。
沈惟兴问她,还记得你人生中第一次站黑板嘛。就是你话痨连累的。
车里的桑又安:“我不记得了。”
“加个微信可以嘛?方便嘛?”车外的人,冒雨拦住她。
“……”桑又安翻出二维码给他扫。
好友添加成功后。他顺势点到了她的朋友圈,最新一条状态是首英文歌分享,
“南加州从来不下雨?”
“嗯。”
“好巧,我昨天才听过。”
桑又安不理会他言语的真实度。
她说,我要走了。
沈惟兴单手拍拍她的车顶,算作再见,并关照她,“你高跟鞋有点高,最好还是在车里备一双平跟的。”
“……”驾车的人没作回应,车子徐徐驶离他。最后,后视镜里,袅袅雨幕里瞄一眼愈来愈远的人,模糊成一个黑点点。
*
是日晚上,桑又安睡前刷朋友圈,看到一则眼生ID的状态分享,是沈惟兴的。
她还没来得及修改他的备注。
对方贴了首歌词的截屏部分,正是那首《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See it never rains in southern California
南加州似乎从不下雨
See I've often heard that kind of talk before
我曾经常听见这种说法
It never rains in California but girl don't they warn ya
南加州从不下雨。但是姑娘啊,他们警告过你吗?
It pours n it pours
下起来倾盆大雨,老兄,倾盆大雨
桑又安还在那句“倾盆大雨”上思路抛锚时,手机振动了下,微信有新消息进来。
将将改过备注的沈惟兴发来消息:睡了吗?
*
桑又安七岁的时候,父母离婚的。没有那些个摔摔打打,佳偶成怨偶的剪不断理还乱。
有的只是两个知识分子的相看两生厌。平静体面地谈分开。父母工作都很忙,尤其父亲,有时还要友院支援,夜里两三点被急call回医院是常事。
离婚协议里,财产家私分割地都还算太平,唯独谈女儿抚养权的时候,桑又安自我主张地叫大家都很意外,她一点不眷恋妈妈。
理由只是,妈妈不知道我学校在哪里。
彼时的又安才上小学二年级,可是妈妈到处飞的缘故,从不照料女儿的衣食起居。上下学都是奶奶接送,大考小考的家长签字都是爸爸负责的。
印象中,桑又安很怕妈妈。后者对孩子没什么耐心,也不喜欢又安太过于粘人、哭哭啼啼的烦她。父母难得的争吵里,也只是父亲怪母亲,她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这么没耐性的呢?
所以,父母谈分开。桑又安寻求庇护的安全感,下意识童言无忌地选择了父亲。
那年春天也是很多雨,妈妈从他们原先的住处搬离时说:“她原本就姓桑,自然是你们家的。跟着你也好,你这个温吞的性子,也许教不出有血有肉的儿子,但女儿留给你,我是放心的,呵……”
那个早中午,天阴绵绵地不住雨,适逢阴历初一。奶奶是信佛的,即便家逢变故,老太太依旧风雨无阻地在家神菩萨前烧香祝祷。桑又安抱膝缩在楼梯口,栏杆间看着妈妈拖着行李箱往外走。多年以后,她还是不能闻香灰蜡烛,味道的记忆深深烙烫在她的骨子里。于她,这些个气息是颓败的,腐朽的,封建迷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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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那天的早上,他还答应桑又安陪她去看电影,去买海棠糕,去跳蚤市场淘漫画书。
晚饭不到的时间,医院就来电话了,来接又安去见父亲最后一面。
与父亲同僚多年的陈叔叔陪着又安在父亲病床前,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又安听陈叔叔一遍遍忍泪地喊着父亲的名字,喊他睁开眼睛看看又又,看看你的女儿。
到此,桑又安才情绪崩盘了。她不信,不信一朝一夕间能发生这么可怖又不可控的事情,父亲是在医院,救死扶伤的地方。他是个医生,从来不曾伤天害理,每天同时间赛跑在尽力缝合伤口,到头来,没人能替他愈合救死扶伤。
末了,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留给她,就那么满身创口的去了。
桑又安伏在父亲的襟前,好几个成年人都拉不开她。她口口声声叫爸爸起来,我不怪你没时间陪我,没时间给我做早餐,没时间给我讲题、听我试着写的小说,不怪你没时间去参加我的家长会……
可你不能把时间全花在停留在死上面。
从前父亲认真跟她抱歉时总说:又又,对不起,我不做也总有别人做。这就是医生,就是手术。
他是个跟时间赛跑的人,可是,谁都不能跑过时间,谁都不能。
*
三日后,父亲出殡的葬礼上。母亲从X城赶来,她作为桑又安的监护人,是要替去世的前夫履行监护的义务的。
彼时,他们已经离婚七年有余。要说唏嘘意外难过肯定是有的,但是桑又安未曾在母亲那精致的颜面上捕捉任何一丝痛心疾首的情绪。
她甚至怨怼母亲,你心里毫无爸爸,从你的口红颜色足以看出。
与母亲一道来吊唁的还有梁齐众。他是母亲的朋友,也是合作伙伴。
听她们母女俩生分且不对盘的几个机锋后,他很难袖手旁观。原本该局外人的梁先生做起和事佬,劝母亲去外面透透气:一个大人还和孩子置气,有点不像话。
留下的梁齐众转头过来,问桑又安要白事出帛金的白信封。他说虽然与桑医生全无渊源,但既然随你母亲来了,就该尽一份哀思。
梁先生身上还没多少现金,打电话叫司机进来凑了份帛金,潦草写了他的名字,递给桑又安。
后者冷漠地拒收,
对面的人硬塞到她手里。桑又安是跪着,他站着,临了说些节哀顺变的话,顺便点破一些世态炎凉:
你知道亲人过世后,家属为什么要办丧事嘛?一方面是尽哀思、孝道,那都是仪式;
最紧要的还是,让你应酬别人,叫你活着。叫你有点事做,好好地活着。
“别觉得我在和一个孩子念什么难懂的经啊,我觉得能冷静地守在灵堂上不掉泪还指出母亲打扮不得体的姑娘,已经不是孩子了。”
桑又安恨恨地瞧梁齐众,十四岁的她,觉得与她有隔阂的人为伍者全不是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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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葬礼过后,桑又安因为几天没进米食,饿得虚脱晕厥过去。她在医院住了三四天,出院那天,母亲提出带她去X城。
母女俩一个要工作,一个要上学。
停在这里,是没有任何用偿的。“你也不要跟我说一个人留在桐城的气话,你问问你爸爸答不答应,如果你问得到的话。”就此,母亲在桑又安面前掉眼泪,她说你再和我无缘,我再不会体贴孩子,我都得把你抚养到十八岁;而你,再心心念念你爸爸,人死不能复生。我时常在赌气,当年我执意要带你走,你爸爸也不能说什么,毕竟他那个工作强度工作时间,比我更不能好好陪伴你。就是你因为你没选我,又又,你才七岁,就那么早慧地否定了我,我就问你,今天我同你爸爸换一换,换我陪着你,换我去死,你也会这样不吃不喝地舍不得我嘛?
会吗?
母亲歇斯底里地逼问着桑又安,晃得她手面上最后一袋点滴的针头都松动了,瞬间回血,手面肿了起来。
一直在外面的梁齐众闻到动静,推门而入,即刻替桑又安拔掉了手面上的针,呵斥母亲去叫护士!
而桑又安挣脱着他的力道,梁齐众吓唬她,“你信不信,我松掉,你手能肿到馒头那么高!”
那日下午,桑又安点收行李,随母亲搬去X城住。
梁先生的车开离桐城高速收费口的时候,黑云压地低低的,桑又安一个人坐在后座角落,看外面飞快闪过的一切,一切都在脑后了。
她没来得及跟任何同学、朋友、老师告别,
事实上,她也不想。
不想听任何人哭诉同情她的遭遇,
至于,伤医事件的那个罪魁祸首,对方家属一直透过公检机关,希望能见一见受害人的独女,以及请求桑又安的谅解。
对此,梁齐众教又安,不听不见不谅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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