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
迷蒙中有人唤他的名字。
“去年十月廿四,朝廷发往西境的粮纲[1]抵达凉雍防线,本该取道河西进入雍州城,为何会突然离开原定路线,转入九郯境内?”
囚牢里幽冷无风,审刑官的声音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沉沉的铁锈气与血腥味。
林湛微眯着眼,身子颤了颤。
“三十万石军粮拱手送与蛮夷,押送粮纲的将士军役被尽数屠杀,这滔天的重罪,不是你装哑巴就能避过去的。”问话之人停顿片刻,冷哼一声,“你不愿说,我来替你答。”
不远处纸页被翻得哗哗响。
有人扯动水牢中的锁链,迫使他仰起脸来,旋即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激得那具削瘦身子一个哆嗦。
“苍梧岭一战,九万清河军败于西荒铁骑之下,齐国公弃城而逃,自知无颜面君,索性决定叛出中土,转投九郯王帐,以这三十万石粮纲向扶律可汗献诚。是也不是?”
狱吏的目光阴鸷森冷,如同身上重重枷锁,压得人喘不过气。
林湛听着那些冰冷生硬的词句,将每个字拼凑起来,在脑中连成一串完整的逻辑链,半晌,摇了摇头。
“你不承认?”问话之人提高了声音,醒木骤然落下,惊动水牢中风灯明灭,“你的长兄为雍州刺史,负责转运粮草被服,他的部下引粮纲进入九郯境内,你敢说他毫不知情?”
他咬紧了唇,只字不答。
阴冷潮湿的水牢陷入死寂,唯有铁链在水中拖动,发出阵阵轻响。
提刑官从桌案后离身,蹲到他面前,自袖中抽出一页纸展开,“你不认也没用,这是仪鸾卫从林府书房搜出来的,齐国公的亲笔信。”
林湛眯着一双涣散的眸子,视线穿过额前乱发落在那页纸上,努力从满面血污中辨认其上字迹。
待看清之后,他蓦地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
不可能……
他的父亲率清河军西征,确实打了一场败仗。但弃城退兵不过权宜之计,只为厉兵秣马等来年开春再战,又何来通敌叛国一说?
“这上头可白纸黑字地写着,齐国公愿以凉雍一线四座城池,换九郯骑兵相助,共谋景清江山。”信纸被拍在他的胸前,提刑官沉沉冷笑,“林少傅,如今证据摆在眼前,你后悔了不曾?”
后悔吗……是挺后悔的。
不过,不是为这个。
林湛略抬起头,毫无血色的唇噙着冷然笑意,“我林氏若要谋天下,这江山便早该易主了。”
“大胆!”提刑官倏地站起身,走回座位,沉下脸一拍醒木:“林家果然有反心,你若一早交代,也不必吃这许多苦头。来人,上纸笔,抄录供词。”
狱吏捧着笔墨走进来,躬身站在他身侧。
林湛冷冷看了一眼,偏过头去,苍白的脸埋进凌乱长发中,“我不跟你说,找皇帝来。”
“皇帝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提刑官冷冷一笑,“林湛,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还指望圣上护你?恃宠而骄也没你这个骄法。”
宠?
他轻轻地眯了一下眼,神思逐渐飘忽起来。
——他是得过宠的。
发往西境那批粮纲,便是皇帝内库所出。
楼云烈说:“这三十万石军粮不是给齐国公,是给先生的。礼部拨不出粮饷,朕偷偷给清河军补给。”
那时他以为,所谓君臣相得,不过如是。
可后来……
他轻阖双眸,纤长睫羽翕动着,薄唇吐出一口浸着霜雪的长息:“去请皇帝来,我同他讲。”
“冥顽不灵!”提刑官将状纸拍在桌上,一指左右,“用刑!”
狱吏拎着水桶无声靠近。
* * *
小楼临窗的雅间里,青年穿一身雨过天青色长衫,枕着胳膊阖目小憩,半截修长的手从袖子里探出来,指尖勾着琉璃酒樽,雪肤映出三分微醺似醉的酡红。
冷不防面上被人泼了一樽清酒,酒水顺着他的眉骨滑下去,一颗水珠将坠不坠地悬在鼻尖上。
秦挚放下酒樽,在青年颊侧轻拍,“三公子,醒醒。”
青年喉间逸出一声轻呜。
“齐国公怎么生出你这个儿子?一杯就倒,说出去都惹人笑话。”秦挚加重手上力道,催促道:“快起来了,别叫人看见。”
脸上冰凉的痛感愈加清晰,青年动了动手指,薄唇翕张着吐出几个字:“林家……没有反。”
秦挚附耳过去,待听清他说了什么之后,脸色骤然一变。
“林湛,你疯了。”他环顾四周,见堂内众人都在饮酒作乐,无暇听他二人低语,便扣着青年的肩膀将他拎起来,沉声道:“喝酒喝得都开始说浑话了,回头叫你大哥知道,非把皮给你扒掉不可。起来!”
秦挚低斥了一句,扶他靠在椅背上,从袖中摸出那只纤细的手腕,找到内关穴轻轻揉按。
林湛的意识渐渐回笼。
他睁开眼,颤动着一排鸦羽般的长睫,漆黑眸子茫然看过来。
“傻了?”秦挚嗤道。
林湛目光落在他身上,足足凝滞了有半盏茶的时间,又匆忙阖上眼,须臾后再睁开。如此反复两次,才确定下眼前这人的身份。
——秦挚,他的同年。
甘露十八年,他从北境游学归来,遇上了赴京赶考的秦挚,两人一见如故,引为知己。只是在他的记忆中,这位挚友早已在建和年间那场政变中被人暗害,如今又怎会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
“别傻愣着了,喝杯茶醒醒酒,我送你回府。”秦挚一边说着,斟了半杯茶递给他。
林湛愣着没有动,目光惊疑不定。
“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又没金子。”秦挚给他肩上来了一拳,压低了声音:“快点,今日这望湖楼里里里外外都是新科贡士,多少双眼睛盯着呢,若是叫人知道你在这喝多了说胡话,齐国公府的脸还要不要了?”
望湖楼……新科贡士……
林湛在心底反复念叨这两个词,越想越是心惊,他抬起头,怔忡地问道:“如今什么年月了?”
秦挚闻言大骇,紧盯着他看了良久,方憋出一句:“你是喝酒喝傻了吗?今日是甘露十九年三月初二,正是春闱放榜……”
他后来再说什么林湛便听不清了,满脑子都是甘露十九年几个字,——那一年,正是他游学归来、科举入仕的时候。
林湛垂眸看向自己的手,腕骨纤细,指骨修长,白皙干净没有一丝伤痕。又抬手摸了摸脸上水渍,指尖传来一股清凉,带着记忆里最熟悉的秋露白的清香——不是囚牢里的冰水。
他不是在典刑司的天牢里。
这是望湖楼,他和秦挚最常来的酒馆。
他竟是回到了二十年前!
林湛将视线投向窗外,从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被新雪覆盖的帝都,银装素裹,洗尽铅华。
那样真切,那样触手可及。
典刑司天牢里各式各样的刑具,齐国公府门前凄艳冰冷的鲜血,百丈龙墀上那人最后漠然的回望……似都离去很远,亦真亦幻。
二十年来种种过往,像极了大梦一场。
唯有心口痛感,记忆犹新。
林湛抬起手,掌心贴在胸前用力按了按,仿佛在确认一般。
秦挚瞧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忧心不已,说:“我看你该去外头雪地里清醒清醒,万一冲撞了谁,那可没处喊冤去。”
他这句话惊醒了林湛。
甘露十九年三月初二,不仅是当年会试放榜的日子。
也是……他第一次见楼云烈的那天。
楼云烈。
林湛将这个名字在心底默念了两遍。
那时候,楼云烈还是个身份尊贵却不得圣心的太子,小小年纪,一身戾气,像草原上饿极的狼崽子。
别人都说太子偏执难处,偏林湛不信邪。
他将那小狼崽捡回去,做了他的老师,教他读书习武,护着他登上皇位。后来,狼崽回头咬了他一口,咬得他血肉模糊,遍体鳞伤。
狼,是喂不熟的。
林湛默默地想,撑着身子从椅子上站起来。
“上哪儿去?”秦挚拉住他。
“回府。”林湛慢吞吞应了一句,挣开好友,理了理衣摆。
如果他的记忆没有出错,楼云烈很快就会出现在这座酒楼里,给他奉上一杯误了他半辈子的酒。
那可真是……大大不妙。
“你这样子还走得了路?”秦挚抓着他胳膊的手微微用力,又将人拽回来,说:“外头下雪,路上滑,我送你一程。”
“不用。”林湛摆摆手,轻拍好友的肩,“你安心在这呆着,说不定能看到好戏。”
“我要真让你一个人走了,那才是最大的好戏。”秦挚把肩上作乱的手丢开,冷哼道:“齐国公府三公子中举买醉,言行无状,你猜猜这出戏,能在说书的嘴里传成几个版本?”
林湛沉浸在前尘往事里,眯了眯眼,信口道:“国公府的戏再好,也比不上皇家的戏有看头。”
话音刚落,便听楼下传来一阵凌乱脚步声。
林湛掐算着时辰,脸色变了变,倏地将秦挚推开,头也不回向楼下走去。方走到门口,外头迎面走来一人。
那人穿着素简无纹的藕色长衫,头戴幞巾,面容白净不生胡须,不用想也知道是谁。
东宫掌印太监张元顺。
不过他认得此人,此人却不一定认得他。
林湛低垂着头,打算从对方身边过去。没想到擦肩而过的瞬间,张元顺却突然闪身拦在了门前,扯着一把尖细的嗓子道:“阁下便是齐国公府的林三公子吧?”
林湛:“……”
怎么和记忆里有点不太一样?
他愣了一瞬,抬眼瞥见秦挚紧张地追出来,未及多想便转身靠过去,借酒撒泼:“这望湖楼的秋露白真不错……秦兄,改日再来喝!”
秦挚看着挂在自己身上的人,沉默了。
林湛见好友没动,在他后腰狠狠戳了一下,中气十足地喝道:“淮生,回府!”
这回秦挚听明白了。
淮生是林湛的长随小厮,好兄弟这是在装醉。
于是他默默地扮演了淮生的角色,将肩上人扶稳,配合着来了一句:“公子小心。”
眼看这二人大摇大摆地要走,张元顺连忙道:“公子请留步。”
他抬手拦了一下,从怀中取出一份名帖递过去,恭声道:“林公子高才,我家殿下仰慕多时,想敬公子一杯酒,略表敬意。”
林湛望着名笺上的烫金龙纹,眸光定了定。
楼云烈……竟然还会下拜帖?
上辈子他做东宫讲师的时候,可没少挨小太子的奚落,讲课被驳斥,授剑被捏脸,甚至走在路上被套麻袋绑去喝酒都是常有的事。
重活一世,这人倒转了性,学会礼数了。
张元顺补充道:“太子殿下说,若是三公子不肯赏脸,他只有用些非常手段了。”
林湛:“……”
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狼就是重生一万次,也变不成人。
所有的过往与迟疑霎那间烟消云散。
他想起了被诬谋反的父亲,想起了被连坐的亲族,想起了身陷牢狱满身沉疴的自己。
林湛恶向胆边生,借着三分酒意将张元顺推开,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攀着秦挚的胳膊扬长而去,只留下满楼围坐看戏的同年。
张元顺怔了怔,转身追出去。
但是那二人已经渐行渐远,走到了这条街的尽头。
身后,有人自马车里探出头来,急切地问道:“他说什么了?”
张元顺硬着头皮转过身,用不大却足以让在场众人听清的声音,将林湛的话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他说……喝你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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