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隔世

    走出望湖楼所在的这条长乐街,林湛立刻站直身子,手扶了扶弄歪的发冠,说:“就送到这吧。”

    秦挚狐疑地盯着他,问:“你到底醉没醉?”

    林湛眨了眨眼,漆黑如墨的眸子一派清明,“自然是没醉,林家都是行伍出身的汉子,区区一盏秋露白,怎么可能放倒我?”

    秦挚冷哼:“你最好是醉了,不然冒犯太子这事,怎么解释得清?那位可不是个好惹的。”

    林湛垂下头去,不说话了。

    他当然知道,楼云烈有多“不好惹”。

    重活一世,本该收敛锋芒,远远地避开那尊瘟神。但是重逢来得太突然,旧怨又梗在心头,实在是逼得他没法沉静应对。

    林湛推了好友一把,说:“走吧。今日是我莽撞,以后不会了。”

    “亏我从前还觉得你性子好,怎么今个儿上赶着去招惹太子,旁人躲他还躲不及呢……”秦挚嘀嘀咕咕地说着,牵了马,翻身跃上。

    “知道了,快走。”林湛挥挥手,嫌他啰嗦。

    秦挚未再多言,催马离去,惊起一地尘雪。林湛在原地伫立了片刻,没有回头去找淮生,孤身沿着长乐街信步而行。

    不多时,到了礼部门前。

    正值春闱放榜之日,这里原本热热闹闹的,却因晌午间一场细碎春雪融去了大半尘嚣,那些白马嘶风、朱门秉烛的盛景早已不再,只余下一页孤零零的榜文高悬。

    三月上,杏花大盛,礼部院墙头堆满了浅白淡绯的团云,花影间映出黄纸上丹朱字迹。

    林湛立在树下,抬头望去,一眼就瞧见了自己的名字。

    榜首第一位。

    上一世,他在乡试、会试、殿试中连中三元,出尽了风头,名满天下。

    皇帝忌他出身齐国公府,不愿给更高的官位,正巧第三位去东宫授课的夫子告病还乡,便把他塞了过去,给楼云烈做讲师。

    从东宫讲读到太子帝师,他陪了楼云烈整整十九年。

    直到,林家覆灭,他受押入狱。

    二哥死前曾对他说,世间名臣,大多逃不过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他说,烈儿不会。

    可后来,仪鸾卫从林府翻出了父亲通敌的密信,找到了大哥给敌军送粮的证据。他去求见楼云烈,求他重审齐国公谋逆案,求他给自己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

    那时,新帝坐在紫微台的御座上,手里攀折一枝他最爱的绿梅,只低低地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林湛记了一辈子。

    临死之前,他握着御赐的那把刀,突然想明白了。

    战败、退兵……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真正导致林府覆灭的,是齐国公手里的权柄,还有贴补给清河军的那批粮纲。

    新帝即位,他身为帝师,林家的权势更胜往昔。

    楼云烈不能坐视不管,所以往西境送去了一批粮纲。这批粮出自皇帝内库,丢了粮,便罪同藐视君上。

    由此,才拉开了抄没林府、株连全族的序幕。

    可笑他自己,还以为那是皇恩浩荡。

    林湛的手在袖中攥成了拳,薄唇被他咬得发白,连面色都罩上了浓浓的寒气。

    身后,有人踏雪而来。

    “春雪虽好,可料峭尤寒,三公子怎不多添件衣裳?”

    少年声线凛冽,如金石振玉。

    这声音林湛听了二十年,再熟悉不过,只是这拿腔作调的文绉绉句子,从此人口中说出,那还真是……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林湛慢悠悠地回身,襟上落花碎雪顺着绸衣滑落,“太子殿下。”

    十五岁的楼云烈,拥一身素色银狐裘立在雪中,半张苍白的脸藏进裘绒里,只露出一双青灰色的眸子,清亮灿烂,似雪夜里最耀眼那颗星辰,霎时间夺去了大半春色。

    他将林湛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视线停留在那两瓣淡色的唇上,倏地咧嘴一笑,“美人若染了风寒,是要叫人心疼的。”

    林湛:“……”呕。

    林湛望着那张人畜无害的俊脸,面无表情地道:“不劳太子殿下费心,臣身体好得很。”

    楼云烈献殷勤碰了壁,面上有些讪讪,抬手解下狐裘要披到他肩上。

    伸出去的腕子被人一把扣住。

    楼云烈低头看去,目光锁定了抓着自己的手。

    青年出身高门,清贵如玉,手生得格外白皙细嫩。因常年握笔习剑的缘故,既有读书人的秀气,又有武人的锐利,似刀锋,似寒雪,正如林湛这个人。

    这双手,曾教他握过纸笔,带他挽过烈马,抚过他的发顶,揉过他的眉梢,跨越了数十年的风霜雨雪,不离不弃。

    纵然隔了许多年再看,仍是觉得漂亮极了。

    林湛察觉到他饿狼般的目光,一根一根松开指尖,撇嘴。

    楼云烈眨着眼睛,反手攥住他即将抽离的手,嬉皮笑脸地往自己怀里揣,“三公子手这样冰,本宫给你暖暖。”

    林湛冷眼看着他,额上青筋突突直跳。

    楼云烈无视他凶巴巴的模样,将狐裘搭在林湛肩上,又扯起一角把自己也裹进去。

    风雪中相拥,本该附庸风雅说几句应景话。但他自娘胎里出来就不爱念书,上辈子林湛教的那些诗文早忘得一干二净,话到嘴边,只变成一句:

    “来,我们亲热亲热,抱成团就不冷了。”

    亲热你大爷!

    林湛面色一寒,陡然抬起腿,屈膝狠狠顶在他肚子上。

    楼云烈没防备,被撞得一个趔趄,脸朝下直直摔进了雪地里。他撑着身子想站起来,无奈路上融雪湿滑,扑腾了两下,又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大快人心!

    林湛眸光流转,唇角勾起一个小弧。

    “臣今日喝醉了酒,脑子不大清楚,若是哪里冒犯了殿下,还望殿下大人大量,莫要怪罪。”他拢起袖子,假惺惺地施了个礼。

    楼云烈在雪里滚了两圈,捂着肚子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嚎叫:“老子是太子,你……你敢踢我?!”

    原本人迹寥寥的街道,倏地为之一静。

    经行的路人闻得“太子”二字,齐刷刷朝这边看过来。礼部大门走出几个刚下衙的书吏,循声打量着他俩,有人想要行礼,却被同僚拉着停住脚步。

    察觉到周围目光,楼云烈恶狠狠地回头瞪过去,疯狗一样。

    围观之人齐齐退了半步。

    林湛早习惯了这小太岁的性格,从动手的那一刻就没想过善了,不慌不忙地立在原地,等他跟自己算账。

    然而楼云烈喘了半天粗气,却只闷声地道了一句:“踹得好!”

    他从地上爬起来,拍去滚了一身的雪粒,拱手说:“三公子这一脚功力非凡,实在令人佩服,回头公子上东宫去,也教我两招如何?”

    林湛:……?

    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小太子还在不断刷新他的认知底线。

    楼云烈指了指墙上张贴的榜文,说:“今年的杏榜我看了,三公子学识好,你看我这东宫缺个讲读……”

    要命了。

    林湛连忙抬手止住他:“殿下莫要开玩笑,我如何当得起讲师?”

    楼云烈的唇抿成一条线,像受伤的幼狼。

    林湛不觉蹙起眉,意乱如麻。

    重活一世,楼云烈好像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虽然说话行事还是一如既往的混账,但看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要骂的字便吐不出来了。

    林湛望着楼云烈,胸腔里堵着一口气。

    楼云烈也一动不动瞧着他。

    不远处摇铃声声,有马车驶近了,在路对面停下。淮生抱着大氅跳下车,三两步跑过来,瞧见林湛对面的人骤然刹住脚步。

    “公子……”他小声唤了句。

    虽然没见过楼云烈,但对方身上绣着团龙的玄色锦袍,他是认得的。

    这位是太子,整个沧都闻风丧胆的人物。

    林湛回过神来,解下狐裘还给楼云烈。

    “多谢殿下了。”他从淮生手里拿过大氅穿上,哈出一口搓搓手,淡淡道:“淮生,给太子殿下行礼,我们回去。”

    淮生乖巧地跪下磕了个头。

    楼云烈抬手想扶,但这主仆二人动作极快,还没来得及说免礼,对方已转身穿过了街道。小厮伺候着主子上车,帘子隔绝了那人削瘦的身影,马车缓缓驱动,朝齐国公府方向驶去。

    楼云烈怔怔望着马车上的林氏族徽,直看到车影消失在长街尽头,才缓缓将目光收回来。

    “殿下。”张元顺的声音入耳。

    楼云烈抱着银狐裘,指腹擦过柔软的狐毛,追逐着早已逝去的温度,问道:“我今日……是不是有些失态了?”

    张元顺低了头,没有接话。

    “本是只想看一眼,可不知怎么的,就追到这了。”楼云烈垂眸,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狐毛,自言自语:“我不该莽撞的,可是说来也奇怪,看见他那双手就想拉,忍不住。”

    张元顺将头垂得更低,大气也不敢出,生怕惊了主子沉思。

    “重来这一次啊,我还想请他做先生。”楼云烈抬起头来,笑了笑,眸子里透着清亮的光。

    张元顺心说你那是想请人做先生吗?你分明是馋人家身子。

    小太监叹了口气,默默装鸵鸟。

    主子身在局中,有些因果、有些情感琢磨不透,可是他旁观了整整二十年,又怎会看不清楚?

    “罢了,回去吧。”

    他俯下身,拾起一枝在林湛肩头停留过的杏花,吹去上面碎雪,拢入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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