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传胪大典。
礼部设卤簿法驾于奉天殿前,檐下布置中和韶乐,文武百官身穿朝服按品级立于御墀内,诸贡士穿公服紧随其后,整座皇宫鼓乐升平。
这年的进士科文武各录三百人,其中一甲三名,二甲一百二十三命,三甲一百七十四名。
林湛立在文试考生之列,垂头恭候传胪唱名。
经三跪九叩大礼,鸿胪寺卿开始宣读榜文:“甘露十九年三月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文试一甲第一名,尧光郡微州府江子陵,点状元,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修撰。”
林湛跟着众人行礼。
礼部侍郎手捧册文下来,为跪在丹陛前的江子陵授印。
“一甲第二名,独山郡瀛西府何仲钧,点榜眼,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
“一甲第三名,沧都清河郡林湛,点探花,赐进士及第,授翰林院编修。”
大殿外鼓乐声振,唱名清晰。
林湛听到自己名字的时候还有些呆,直到腰上被人推了一把,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出列向御座上叩拜。
隔着百丈长的白玉龙墀,他似乎能瞧见冕旒后帝王的目光。
有探寻,有思索,有期待。
林湛心中一凉,俯下身去,额头叩在丹陛之上。
“……三甲第一百七十三名,涿鹿郡泰州府曹可,赐同进士出身。”
鸿胪寺卿念完这位,就该轮到最后一名。然而他看了两眼,却将榜文折起来,对丹陛前的大祭司遥遥一点头,大祭司旋即宣布礼成。
贡生队伍中有人有所察觉,暗地里交换着眼神,神情变幻莫测。
大典结束,秦挚与林湛同乘一车出宫。
秦挚把弄着御赐的册文,说:“纵然没拿到状元,也该高兴受着,怎么唱到你名了还傻站在那?御前失仪,你知道是什么下场。”
林湛心不在焉地应:“拿什么状元,我对自己的文章心里有数。”
“那你是怎么了?”秦挚问。
“我在想啊,”林湛靠在车壁上,漆黑的眸子透着清光,“你没发现,今日传胪大典少了个人么?”
秦挚闻言一愣,倒是没注意。
“文试三甲本该录一百七十四人,我记得会试放榜那日,紧跟在我后头的是江子陵和卢晓,可是这个卢晓……”
林湛没有说下去——上一世的探花卢晓,这一世竟然榜上无名,难道这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他转头看着窗外街道,轻叹了一口气。
马车驶进桂衣巷,在齐国公府门口停下,林湛下了车,对淮生道:“你送秦兄回去。”
秦挚从车里探出一个头,匆忙将他喊住,林湛回头看过来,秦挚迟疑片刻,说:“你别想太多,明日哥带你上望湖楼喝酒去。”
林湛莞尔,“行。”
他转身进了府,沿着花木丛生的抄手回廊往后院走。今日的林府比会试放榜那日还要热闹,林济远破天荒请了个戏班子,养在西厢唱小曲儿,隔着重檐层瓦都能听见咿呀小调。
林湛经过二道院门时碰到了自家二哥。
林浪正愁没人跟他说话,在院子里四处逮人,瞧见看了林湛眼睛一亮,急忙从回廊那边冲过来。
林湛加快脚步,装作没看见。
“老三!老三!”林浪追在后面大喊:“你快过来,我给你说一件奇事,裴家二公子昨天在烟雨楼跟俩小丫头……”
被人叫着名字,林湛不得不停下脚步。
林浪追了上来,扯着他的袖子道:“来来来,听哥给你说。昨天裴寅约了个朋友,在烟雨楼点了两个小丫头,十二三岁脸嫩得跟水葱似的。他们四个在房中办事,结果你猜怎么着?”
林湛心里还装着事,神情略有不耐,心不在焉地问道:“怎么着?”
“你猜猜,绝对猜不到。”林浪凑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结果他那个朋友犯了事,他俩刚爬上床,正碰见仪鸾卫的抓人。好家伙,裴二衣服脱得精光,就剩条亵裤挂在腰上,叫那凶神恶煞的仪鸾卫冲进来,直接给吓蔫了。”
“行了行了。”林湛听不下去,将林浪推开,说:“我看你也不用念书了,反正考了几年都没考上举人,还不如去写话本赚几个钱。”
“你听我说完!跟裴寅出去的人,你猜猜是谁?那人是你同年,我听说叫卢晓,好像会试成绩挺不错,裴二还跟我说他有望拿一甲,结果叫仪鸾卫连夜带走了……”
林浪还在喋喋不休,林湛却听到了关键的地方。他抬起头正要询问,瞥见远处廊下一道熟悉的身影,连忙推了林浪一把。
“后来你知道怎么着?裴二点了两个姑娘,结果自己不行,跟人下了一晚上棋……”
林浪视线一转,瞧见他爹,乖乖地闭上了嘴。
林济远负手走过来,慢悠悠地瞪林浪一眼,又转向林湛扬了扬下巴,说:“跟我来。”
林湛跟他进了书房。
林济远合上房门,在桌边的鎏金博山炉里添了勺香,又坐到桌前,目光盯着手边的青瓷茶壶。
半晌,他缓缓道出一句:“卢晓昨日进了法镜寺。”
林湛倏地抬起头,眸光晦暗莫名。
茶壶水沸了,林济远拎起壶添茶,说:“仪鸾卫的人连夜上门,将人带走刑讯。皇帝从金榜上除了他的名,传下口谕,永不录用。”
仪鸾卫本是天子近侍,本朝之后改为皇帝密探,侦缉廷杖,行走御前,专给皇帝一人探查消息。
法镜寺直隶仪鸾卫,秘密鞫囚,严刑劾奏。
上一世,林湛也是在那里头待过的人,晚上在法镜寺受刑,白天往典刑司提审,如此折腾几个来回,便是再硬的骨头也熬不住。
林湛垂了眸,望着茶杯里一泓清水,问:“卢晓犯了什么罪?他尚未授官,照理说应该先经大理寺问讯,再移交刑部审理。”
“三月初九那日,望湖楼,几个新科贡士在雨字号雅间……”
林济远搁了茶壶,没有再说下去。
林湛想起来了。
那天他也在,许仕达邀请他去隔壁坐坐,席间几个同年聊起了如今几位皇子。
那位卢晓……当时是站队二皇子的。
林湛想了想,问:“父亲知道,卢晓说了什么吗?”
文人清议,谈论朝政,素来都是士林风气,哪朝皇帝都没理由拿这个开刀,除非卢晓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
上一世,他跟同年议论储君,也没见得谁因此获罪。
可是那日他听见楼云烈心烦,早早地跟秦挚离去,后面卢晓还说了什么便不清楚了。
林济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道:“卢晓也没说过分的话,只不过话头是他引到皇子身上的,自然就被仪鸾卫那群疯狗盯上,转头禀告给了皇帝。”
林湛蹙起眉,想不通了。
卢晓是他的同年,又曾共事许久,也算知根知底。
上一世卢晓被点探花之后进了翰林院,早期支持过最年长的二皇子楼云焘,后来又转投了出身更高的七皇子楼云煦,他的仕途还有十多年要走。
这一世,却早早地终结在殿试之前,连名字都从殿试金榜上剔除,多年寒窗苦读都变成了徒然。
“你跟太子怎么回事?”
突如其来的一句问话,将林湛从思绪中拉出来。
他张开嘴,发出一个单音:“啊?”
“你久在外游学,对帝都里情况不清楚。”林济远皱着眉,慢慢地道:“虽说如今有了科举,可朝局仍在世家手里把控着,当年跟着高尊帝打天下的不说,还有沧都里本来的四个家族,那才是扎在整个王朝里最深最腐朽的烂根。”
楼氏是藩王起家,七百年前群雄割据的时候变法图强,继承了神赐的帝王龙脉,从北境一个边陲诸侯坐到天下共主的尊位上。
帝都里原本有蓝、郓、墨、姜四个家族,都是前朝的孤臣遗老,哪怕后来楼氏得到神谕认可,这些人也多少怀着复辟之心。由此高尊皇帝才对仪鸾卫改制重建,专门监察帝都官员世族,以防朝局动荡。
而林、谢、裴、叶四家,则是跟着楼氏从北境过来的,这四族或累有战功,或世代为相,其中又以林谢两家手握兵权的为最。
“盛着权力和尊贵的位子,一个坐不稳,就有人要将你踢下去,万劫不复。”林济远看着他,眸光幽沉,“我和你谢伯父,朝野多少双眼睛盯着,走每一步都是如履薄冰啊。”
林湛忽然想起了上一世。
林家被扣上谋反罪名,百年忠良,一夕覆灭,又是占了谁的位子?碍了谁的眼?
楼云烈固然薄情寡恩,可他背后,定然还有别人在推波助澜。
看林湛沉思,林济远语气放松了些,说:“你同谁好爹不管,只是这太子……往来过密,难免要引人非议。圣上最忌惮世家跟皇子扯上关系。”
好?
林湛对他爹这个用词迷惑了。
想了想,他道:“爹放心,太子顽劣,儿子还不至于那么傻,去支持一个最没德行的皇子。”
林济远轻咳一声,算是默认“没德行”这个评价。
父子俩坐着喝了半盏茶,林湛动身回屋。漱雪园里绿梅渐渐凋零,只有凤凰竹依旧茂盛,他吩咐人搬了张藤椅,坐在梅树下看书,不多时便覆了一身浅绿落英。
过了一会儿,淮生从外头回来,一边过来给他添茶一边回话:“秦公子已经送回去了。”
“嗯。”林湛轻轻应了一声,吩咐道:“去取纸笔来。”
淮生去屋里拿来递给他。林湛将书搁到膝头,在纸上画了几笔,道:“下午拿这个去一趟瑾瑜坊,让那老板照这个图样,打一套金包玉的摆件出来。”
淮生端详着那页纸,奇道:“公子画的这是个什么,像八卦盘,可上头又没有字。”
“只管叫他做就是了。”林湛含混不清地说,拿起书。
他翻到刚才合上的那页,正要看时,却发现头顶突然多了一块阴影,大半张纸页都被笼进灰色里。
林湛抬起头,天上飘着一只特大号的风筝。
“哎呀,这谁家的纸鸢,都放到咱府上来了。”淮生叫起来,风筝遮了主子看书的光,这还了得?他盯着那风筝,就要出府去赶人。
与此同时,隔着一道墙的桂衣巷口。
“停停停,不用摇了。”楼云烈在小太监屁股上踢了一脚,道:“就是这个院子,再放线就飘到他哥那屋去了!”
张元顺连忙扯住引线,让风筝稳稳停下。
楼云烈抓了抓耳朵,从腰间抽出匕首,贴着张元顺手里的线轻轻一挑。
紧绷的引线“啪”地断开,牵在线那头的风筝在空中打了两个旋儿,直直地朝地上坠去。小太子把手揣回袖子里,青灰色的瞳中漾起一丝得意。
“行了,回宫吧。”楼云烈拍拍屁股,转身上马车。
墙那边淮生正准备出门骂人,刚走了两步,头顶一道阴影罩下来,风筝直接砸在了他头上。
林湛从书里抬起头,循声望向这边。
“这人也真是的,竟然把风筝丢进我们院子。”淮生将脸上的东西扯下来,展开看风筝角写的字,看完笑起来,说:“公子,这上头有句诗。”
“什么诗?”林湛问道。
淮生一字一字地念:“好梦阿谁堪入梦,欲眠竟夕又忘眠……这是《风筝误》那折戏里的一句诗。”
他走过来,将风筝拿给林湛看,说:“戏文里讲,韩琦仲与詹家娘子结缘,就是靠着一页风筝,一首题诗,指不定是哪家小姐相中了公子,要与公子结缘呢。”
林湛接了风筝,凝眸查看,片刻后皱起了眉。
“话虽如此,可……”他话一顿,表情有些诡异,“可那戏文里,墙外头的,似乎是相公吧?”
林湛瞅着风筝陷入了沉思。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