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试放榜之后半个月,紧跟着便是殿试。
林湛寅时起床,净面更衣,收拾去殿试用的东西。院子里那只雁还在孜孜不倦地薅梅花,看见他出门,嘎嘎叫着冲过来,叼住他的衣角使劲扯。
“滚滚滚。”林湛看见这雁就来气,忍不住在它屁股上蹬了一脚,“赶紧滚,再瞎啄拿你炖汤。”
大雁轻呜一声,扑棱着翅膀溜了。
“公子怎么跟总跟这家伙置气?”淮生笑着跟上来,给他添上披风,“虽说开春了,可这几日晨起仍是风大,多穿一件总是好的。”
“哪儿就那么娇气了?我身子好得很。”林湛咕哝着,翻了翻披风的边角,望着那大红色的里衬直皱眉,“这衣服是谁拿来的?你几时见我穿过这样的颜色。”
淮生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抬头看见出现在门口的人,躬下身去道:“老爷。”
林济远走进院子,上下打量他一圈,慈眉善目地笑起来:“你二哥挑的料子,爹选的图样,制裘绒的水貂是老大亲手猎的。咱林家几百年间就出了你这一个贡生,全家人都盼着呢,爹真骄傲!”
林湛扯了扯嘴角:全家就一个能念书的,这还骄傲?
林济远的视线上移,落在他发间某处,微微一滞:“这是什么?你头上怎么会有大雁毛?”
林湛慌忙摸了摸头,解释道:“那日……太子殿下送来一只雁。”
“送雁?”林济远傻了。
不远处池塘里,被议论的家伙嘎嘎叫了两声。
“这雁不错,看着就肥美,太子殿下有心了。”林济远找了个自己能接受的理由,哈哈笑着,送林湛出门。
* * *
天光渐白,晨露未晞。
齐国公府的马车在黎明时分抵达皇宫,经过一道宫门时未停,直接驶进了内皇城——这是高尊皇帝特许给林家的权力。
林湛在恭定门外下车,往奉天殿走,拐过弯儿迎面碰上秦挚。
“两天不见,穿这么喜庆。”秦挚扯了扯他的披风,摸着软乎乎的水貂毛爱不释手。
林湛抿着唇没说话,递给他一个要吃人的眼神。
秦挚嘿嘿笑起来。
两人并肩行到了奉天殿,殿前武士上来验过文牒,由司礼内监引着他们进去。文试的最后一场设在正殿,礼部主持,皇帝主考,武试最后一场则在后殿,兵部主持,排出名次后经圣上策问。
临分道扬镳前,秦挚抓着林湛的肩大力拍了拍,说:“莫忘了你我兄弟二人的约定,去岁同赴,今朝亦当同归。”
身在宫里,话不好说得太明白。
但是林湛清楚。
少年意气,天教疏狂,往日两人对坐畅饮时,曾立下约定要共上青云,蟾宫折桂。
昔年秦挚在武试中一举夺魁,自己也高中状元,并辔赏尽春花。
可如今世事浮沉,重来回首,再多的少年意气也都在官场深壑中磋磨尽了,只剩下一缕未消的残念,意图护住风雨将催的百年家族。
林湛抬起眸子,笑了笑,说:“该当金榜题名。”
金榜题名,可不一定是头名。
他的学问早在会试时便被摸清了,若是殿试成绩太差,不但父亲那里没法交代,还有可能被扣一顶轻慢君上的帽子。可若是仍像前世一样,又要不可避免地走上那条不归路。
林湛跟着众人走进奉天殿。
他有应对之策。
殿内暖香馝馞,珠帘摇曳,帘后端坐的是当今成惠皇帝。内监向其禀告时辰,得到允许后,传大祭司与礼部尚书进殿。
沧族人重礼教,信神明,殿试开考前要经过一场繁琐的祷神仪式。祭师院的祭司们围着大殿,躬身吟唱祷文。司礼太监鱼贯而入,捧着檀木匣为诸考生散卷。
祷告结束,考生向成惠帝赞拜,依次落座。
林湛取出试卷展开,如他所料,成惠帝提出了三条问题,询问如何举士、如何奖惩、如何为君。
不能答得太差,欺君瞒上,会没命;
也不能答得太好,做了帝师……照样没命。
林湛捉起毛笔,凝眸想了想,旋即俯身写起来。
* * *
日沉西山。
文武两场殿试俱已结束,赴考贡生从奉天殿内陆续出来,三三两两结伴往宫外行去。
虽说到了春天,可帝都里还是冷着。暮色刚泛的时候起了风,拂去漫空细碎花叶,顺着朱墙碧瓦的宫城溜过去,惹得这些文弱书生连连搓胳膊。
林湛走在秦挚旁边,裹着披风倒也不冷,他手拢到嘴边哈了两口气,视线追逐着墙根一朵杏花游移不定。
“策问答得如何?”秦挚问。
林湛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身后一个内监追上他,穿着掌事太监的衣裳,是皇帝身边贴身侍奉的高福。他走到林湛身边,说:“林公子,陛下有请。”
林湛脸色变了变,和秦挚交换一个眼色。
“去吧,我在宫门候你。”
林湛点点头,又跟着高福回到了奉天殿。
成惠帝端着参茶坐在主位上,时不时啜一口,润润喉。他面前桌案上摊着试卷,旁边,文心阁的裴阁老带着两位大学士为其解读,可成惠帝看上去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
林湛走到殿中央,跪下磕了个头,说:“臣请陛下万岁。”
成惠帝垂眸看试卷,头也未抬,只道:“齐国公生了个好儿子啊,林氏想是又要出一位清河王那般的人物了。”
林湛低着头,不知该如何接话。
清河王林澈随高尊皇帝南征北战,半生金戈铁马,为景清开国立下汗马功劳,配享太庙,可一转头就被流放到西境戍边,病逝他乡。
成惠帝拿清河王比喻他,是想按哪个来算?
当然不可能是前者。
“起来吧。”成惠帝喝完了这盅茶,抬眸瞥他一眼,开口道:“不必拘束,林氏是我朝之柱石,你父亲也是曾朕的伴读,今日就权当闲谈。你那两个哥哥都是朕看着长大的,唯独你,朕还不曾见过。”
“谢陛下。”林湛磕了个头,身子直起来,仍旧笔直挺拔地跪着。
成惠帝的视线穿过了额前冕旒,落在殿中央那青年身上,半晌,他缓缓道:“朕听说,三月初二那日,你和太子去了望湖楼。”
林湛以为他要问策论,没想到却是说这事,连忙道:“陛下恕罪,臣并非有意冒犯太子……”
“朕知道。”成惠帝打断他。
林湛愣住了,你知道?知道什么?
“朕知道你和太子关系好。”成惠帝慢悠悠地说,也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又问:“齐国公说,你自小身子不好,这些年一直在外养病,还拜了个方外的师父?”
“是。”林湛垂着头,恭恭敬敬地答:“臣在逝水阁近二十年,拜玄虚道尊为师,半是求学,半是续气延命。”
成惠帝笑:“写文章像清河王,身子骨也像那位。”
林湛头更低了些,掌心攥着汗。
皇帝今日频频提起此人,当然是话里有话,只是不知这话里有几分是试探,几分是打压。
成惠帝手按在最上面那页纸上,轻轻拍了拍,说:“朕看了你写的策论,想法很不错。方才裴俨还同朕说,该给你点个状元,也算全了齐国公这些年的期盼。”
林湛对同年的水平一清二楚,皇帝御案上这篇文章是他刻意往晦涩里写的,论起文采还行,可若要说立论,那跟旁人比起差了一截。
不过二甲水平,如何配得上状元?
他俯下身,叩首道:“家父只希望臣读书明理,忠君报国,未敢奢求更多。”
“你倒是聪明。”成惠帝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又端起茶盏,低头看那页卷子,“虽说立意失了水准,但以文采见长。正好前几日太子曾向朕提起,说想请个先生,教他念书。”
林湛听得一阵头皮发麻,回道:“太子金尊玉贵,臣一介白身,又学识不精,如何敢承太子殿下一句先生?”
“你的学问,教太子足够了。”成惠帝语气里透着恨铁不成钢,“你与太子感情好,遇事他自然会让着你的。你也知道,之前去东宫授课的那几位……”
成惠帝闭上嘴,不愿说了。
说出来丢人。
林湛更不想说话。
拧眉想了半天,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明断,三月初二那日,是臣第一次与殿下结识。”
“哦?”成惠帝拖长了尾音,挑眉看过来,“可是太子说你与他自幼相熟,他还给朕说了许多……听说你爱吃糖蒸冰酪?”
林湛默了默,违心地说:“回陛下,臣不喜吃甜。”
“如此说来,太子所言不实?”成惠帝搁下茶杯,笑问:“那他说你,小时候被猫惊过怕猫……爱穿素色的衣裳,也都是诓骗朕吗?”
林湛不好直接回答,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大红披风,意思不言而喻。
成惠帝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好。”皇帝连说了三个好字,手捻着胡须看了看试卷,说:“你这文章里有一句话,朕很喜欢。举贤而不用,是有举贤之名而无用贤之实也[1]。朕要做贤君,自然也爱贤人,知贤善用才是贤君所为。”
他抬起头,望着殿下那一道削瘦清隽的身影,眸色幽深地说道:“去吧,往后常来宫里走动。”
林湛俯下身,磕了个头。
高福奉命送人出去,成惠帝收回视线,问裴俨:“你选出来的三份试卷,都是谁的?”
裴俨抬手一指,答道:“江子陵、卢晓、何仲钧这三位。”
成惠帝望着那三人的卷头一眼,捉起笔,将林湛的卷子拉过来,在最上头那页纸头落下朱批。
裴阁老在旁边看见了,微微一惊。
“一甲里要缺个人,正好,就由他补上。”成惠帝搁了笔,墨迹从笔锋坠下来,在金丝楠木制的御案上洇开一圈暗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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