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圣旨

    皇城,清晏宫。

    高福回来时太阳正斜西山,落日余晖洒满碧瓦朱墙,从宫殿的间隙倾泻下来,在御道前拖开一道狭长光影。

    正殿大门紧闭,侍卫在门外列成两排,宫内时不时传出两声低笑。

    他的徒弟小禄子正坐在门前晒太阳。

    高福走过去,踢了踢他小腿肚。小禄子从地上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扶正了帽子,躬身道:“师父。”

    高福冲着门内努嘴,问:“哪位主子在里边?”

    小禄子小声答:“贵妃娘娘。”

    “行,知道了。”高福从他手里拿过麈尾,推开门走进去。

    殿内柔软的帷幔掩着,映出床榻上纠缠的一双人影,时不时传来两声女子的软语,娇俏婉转,如黄鹂轻啼,仔细听时似乎还带着喘。

    大白天的就……

    高福看一眼天色,未敢置喙,只轻手轻脚地去备好温水。

    成惠帝办完了事,抬手挑起帷帐。

    高福知情识趣地过去,双手奉上凉茶。皇帝轻抿了两口,尝到味后抬头瞥过来,看见人,淡淡开口:“回来了。”

    “是。”高福觑着他的神色问:“陛下可要现在沐浴?”

    成惠帝没有答话,喝完了一盏茶,转头道:“南儿,你先回宫去吧。”

    墨图南从后面环住他的脖子,整个人贴上来,半截雪白地小臂吊在皇帝胸前晃荡,柔柔问道:“那陛下晚上还来华阳宫吗?妾身做点碧粳粥,陛下最爱喝的。”

    成惠帝略一思索,拉着她的手摇了摇,说:“今儿是初五,按规矩朕要陪皇后,明日再去看你。”

    “可是煦儿也想他父皇了。臣妾的粥可以不喝,皇儿的学问却不能不考……”墨图南软声撒着娇,伸出手在男人耳垂上轻捻。

    成惠帝笑起来,掐着她的腰说:“那你煮好粥等着朕。”

    “遵旨。”墨图南弯起眸子。

    高福一言不发地候在旁边,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成惠帝下床穿了鞋,裹上外袍向外头走,高福连忙跟上去。

    到了偏殿,高福奉上茶:“娘娘待陛下真是好,又温柔又贴心,也难怪陛下喜欢。”

    “她哪儿是喜欢朕?她是喜欢朕去她房里。”成惠帝端起茶杯,揭开盖子,放在唇边轻轻吹着气。

    “喜欢陛下,才盼着陛下去呢。”高福谄媚地笑。

    “就你会说话。”成惠帝喝着茶,慢悠悠道:“你知道贵妃今日同朕说什么?她要林家那个探花郎进宫,去做七皇子的伴读。”

    高福说:“这不是好事吗?陛下信任林家,又喜欢七殿下。”

    “你懂个屁!老东西。”成惠帝瞪他一眼,道:“也不看看林家人都是谁的伴读?林肃与皇祖父情同手足,林济远自幼入宫陪朕,现在轮到他儿子这辈了,你说说,贵妃如今揣的是什么心思?”

    高福依旧保持着笑,连声道:“是是是,陛下说的对,老奴愚钝。”

    成惠帝轻哼一声,用茶润过嗓子,问:“你去过法镜寺了,那边怎么说?”

    高福给他添茶,小心翼翼答道:“回陛下,仪鸾卫的蓝指挥使说,除了那日宫里派人去取供词,再没谁去看过卢晓了。”

    “太子也没去吗?”成惠帝问。

    高福摇了摇头。

    成惠帝手按在桌上,沉思片刻,道:“行了,收拾沐浴吧。”

    高福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成惠帝瞥他一眼,冷冷道:“有话就说。”

    高福陪着笑,一边扶他起来,一边状似随意道:“陛下,老奴今日从法镜寺回来的路上,碰见了林家的三哥儿。”

    “林湛?”成惠帝一挑眉。

    高福点了点头。

    成惠帝继续往浴宫走,口中问道:“碰见他做什么了?”

    高福慢吞吞地说:“林家三哥儿被猫惊了,在地上坐着呢,刚买的一罐糖蒸冰酪都摔了,衣裳也蹭脏了不少。”

    成惠帝脚步顿住了。

    自古以来,权臣与皇子勾连的事屡见不鲜。

    无论是太子单方面结交,还是外臣单方面拒绝,分开来看,都不是什么问题。可若是明明背地里关系好,嘴上还说着不要,这内中牵连就变得很微妙了。

    成惠帝扶着高福的手想了想,又回到龙椅上,说:“去传中书舍人过来,朕拟道旨,明日你送到齐国公府去。”

    * * *

    沧都下了雨。

    一过四月天儿就骤然凉下来,雨水叮叮咚咚地敲打在房檐上,又顺着瓦当淌到廊下,在窗前注成一道银珠水帘。

    外头春雨声声烦,屋内倒是安静。

    荼芜香从博山炉里散出来,炉子上茶水咕噜冒着泡,竹帘卷了一半,正好能瞧见外头淅淅沥沥的春雨。林湛裹一件纯白的里衣坐在桌前,手里抱着那只玉盘,拿着刻刀在上头轻轻雕凿。

    淮生从外头回来,收了伞搁在门边,三两步跑到桌边给他添了件衣裳,口中抱怨道:“小的就出去一个时辰,公子怎又把外套脱了?”

    “我这干活呢,衣裳碍事。”林湛挽起袖子,低头忙活。

    淮生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好奇地凑过来看,问道:“这不是昨日从瑾瑜坊带回来那块玉吗?公子忙活什么呢?”

    林湛没抬头,只敷衍道:“金石学。”

    他将手里的刻刀掉了个个,拿尖锐的那头对着玉盘边——那里有一道刚凿出来的细痕。刻刀落在细痕的尽头,在上面落下一个小小的“裴”字。

    林湛吹了吹玉屑,说:“淮生,拿朱砂来。”

    淮生连忙去屋里给他取来。林湛用刀切下一小块朱砂搁到墨碟里,拎起茶壶倒了些许沸水,待朱砂化开了,便用笔沾着颜料涂到字上。

    淮生凑在他手边看。

    那玉被雕成八卦盘的模样,八条边,八个角,只不过每个边上写的不是离兑坎巽那些,而是“林谢裴叶”的字样。

    淮生想了想,恍然明白过来,结巴道:“这……公子写的是八个世家?”

    林湛竖起食指,抵在唇边。

    淮生后知后觉地捂住嘴,瞪大了一双眼睛,有些不安地朝窗外看。

    朱砂很快晾干了,林湛从博古架上取下来一个木盒,将玉盘放进去,玉盘与木匣严丝合缝地嵌在一起。他两手捧着木盒,修长两指扣在边缘摩挲着,木匣下半部分弹出一只暗盒,也是八卦盘的形状,分成八个小格子。

    林湛取了一张字条,笔蘸饱墨汁,对淮生道:“我让你去问秦挚的那事,你问了吗?”

    “问了。”淮生把坐垫往前挪了挪,凑近了低声道:“秦公子说,禁军里的同僚告诉他,卢公子被拘的那天夜里,工部徐侍郎去见过皇帝,然后裴府的二公子进了宫,说是要向婕妤娘娘请安。”

    林湛问:“他可知道裴二公子说了什么?”

    淮生摇头,复述秦挚的话:“只知道裴二出宫后,皇帝便派人去仪鸾卫,连夜追加了一道旨意。”

    林湛默默听完,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纸条上写下“卢晓”二字,他将字条卷起来,放进了裴家对应的那间暗格里。

    “公子这是做什么?”淮生不解。

    “算风水。”林湛眨眨眼,把暗格推回原位。

    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有小厮在外头敲门,声音听起来很急:“三公子在吗?老爷让您现在更衣,往前厅去一趟。”

    “好,马上就来。”林湛将木盒放到博古架上,转身更衣。

    出门的时候,他忽然道:“淮生。”

    “怎么了公子?”淮生停下。

    林湛揉了揉眼睛,嘟囔道:“没事,就是右眼皮突然挑了两下,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

    “公子吉人天相,怎会有不好的事?”淮生歪着头笑。

    主仆两人说话间已到了前厅。高福正和林济远坐在厅里喝茶,瞧见他进门,高福笑着站起来,行过一礼,托起了手边的圣旨。

    林湛跟着林济远走到廊前跪下。

    高福展开圣旨,清了清嗓子,开始一字一字的念。

    成惠帝这道旨意写得含蓄,开头百十来字都是在夸林济远教子有方、林湛博学多才,直到圣旨最后,才石破天惊般来了一句:授林湛东宫讲读,自明日起,往含英堂为四个皇子授课。

    “林公子,明日辰时,四位殿下会在含英堂候着。”高福合了圣旨,递给他。

    “四个?”林湛愕然。

    “是,陛下说给一个讲也是讲,给四个讲也是讲,不如索性一并教了,也省得厚此薄彼。”高福看他没有接,又把圣旨往前送了送。

    林湛接了旨,迟疑道:“可在下诠才末学,年少无知……”

    “陛下说了,古有甘相十二为使臣,林公子学富五车,只要能讲得来经史子集,又何惧年少人微?”高福没敢看林济远,只躬身重复成惠帝的话,“只是讲读而已,公子当得起。”

    林湛蹙眉,不是他有心抗旨,实在是这活接了要没命。对他来说,就算现在被皇帝申饬,也比劳碌二十年最后赔上全家性命要好。

    高福顿了顿,道:“陛下还有一句话,送给林公子。”

    “公公请讲。”

    “林公子那篇策论中提到,可怒而不怒,奸臣乃作;可杀而不杀,大贼乃发。[1]”高福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林公子几次三番拒绝,陛下已然心有芥蒂,若公子执意如此,天子一怒,谁也担待不起。”

    林济远听罢神色一凛,手在林湛肩头按了按,走上前,对高福说:“我儿在乡野长大,疏于教导,御前失仪,是老夫的过失。”

    他转过头,“湛儿,还不谢恩。”

    林湛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中,捧着圣旨跪下去,对着皇宫的方向遥遥一叩首:“臣谢陛下恩典,吾皇万岁。”

    高福不敢在这家人面前拿大,连忙将林湛扶起来。

    “我送高公公。”

    林济远眼神示意小厮去拿赏银,转身与高福寒暄着出府。

    林湛揉了揉眼皮,对淮生道:“回去吧。”

    淮生觑着他的脸色,细声细气地开口:“东宫讲读……那可是以后要封太子少傅的,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好像公子不高兴?”

    林湛托着圣旨,信口问:“你觉得哪里好了?”

    淮生认真想了想,答道:“公子做了太子的先生,日后太子登基,公子便是帝师,谁见了您都得尊称一句夫子呢。”

    “然后呢?”

    “然后……便是封侯拜相,加官进爵……”

    林湛瞥他一眼,轻声道:“你瞧着这国公府,还有什么爵位可加的?”

    爵制五等,公侯伯子男,国公已是其中顶天的了,再向上……景清自开国以来只封过一位异姓王,亦是出身林氏,而那位清河王结局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淮生心里一颤,垂下头去,不敢说话了。

    走到漱雪园门口,外头站着的小厮赶过来,对林湛行了一礼,道:“公子,秦大人来了。”

    林湛听见这个称呼愣了一瞬,旋即想起如今秦挚授了官,是该尊称一声大人的。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身走进院子。

    秦挚正挽着裤脚蹲在池塘边,楼云烈送的那只雁在他身侧踱步,时不时低头啄一下他掌心。瞧见林湛进去,秦挚道:“这就是太子殿下送的雁啊?还挺凶,方才见了我要咬呢。”

    “它见谁都咬,跟它那疯狗主子一样。”林湛淡淡回了一句,走进屋将圣旨放在桌上,转到屏风后去更衣。

    秦挚丢下雁追进来,在外间道:“你把这只雁送我呗,明儿给你炖个汤。”

    “赶紧带走。”林湛就等他这句话。

    秦挚扒在门上又看了那雁两眼,搓搓手道:“毛色挺好,就是身上没有几两肉,不如在你这再养几日,等养肥了我来宰。”

    “行。”林湛爽快地应了。

    他换了一身便服出来,斟上茶递给秦挚,问:“找我什么事?”

    “听说你要当官了,我来道喜啊。”秦挚喝了一口热茶,烫得连连哈气,忙从果碟抓了一颗葡萄塞进嘴里,才道:“我虽然没念过书,但也知道这东宫讲读是个厉害的官,太子的老师啊……说出去那叫一个威风!”

    林湛在他对面坐下,端着茶杯吹了吹,慢悠悠地开口:“消息传得还挺快,你听谁说的?”

    “你忘了哥哥我如今是在哪当差?皇宫里能藏得住事吗?”秦挚似乎觉得葡萄味道不错,便舍了那盏茶,专心致志去吃水果。

    “也是。”林湛垂下眸。

    秦挚吃完了一串葡萄,趴在桌上道:“不过你去当差也得小心点。”

    “怎么说?”

    “我听说这个太子啊……之前也请过两个讲读的。”秦挚凑近了,神秘道:“第一任讲读是甘露十五年的状元,上任第二天就掉进了御花园的池塘,从此伤了风一病不起。”

    林湛小口啜着茶,默默听着。

    “第二任讲读是汝宁侯府的二公子,不知因为什么跟太子打起来,被太子一刀捅在屁股上,汝宁侯说什么也不让儿子进宫了。”

    林湛放下茶杯,认真地看着他问:“你是来给我道贺的,还是来给我送终的?”

    秦挚实心眼,连忙赔着笑,安抚他说:“我要提醒你一句嘛。你若是去了东宫,可得护好屁股。”

    林湛差点把茶吐出来,“你会说话吗?”

    秦挚傻傻地看着他,“我这句话哪里说错了?这不是有汝宁侯府叶二公子的前车之鉴,我怕你也招惹上太子,被他捅了屁……”

    林湛直接抓起一块点心塞进他嘴里。

    秦挚含着点心呜呜两声,很快就被梅花酥的清甜征服了。

    林湛等他吃完,继续问:“早上我让淮生找你问的那件事……还有些地方不清楚,你将卢晓被抓那天夜里发生的事,详细同我说一遍。”

    “我也是从别人那听来的。”秦挚瞪着他。

    “我知道。你那个朋友怎么说的,你就怎么跟我说。”林湛一顿,“详细点。”

    秦挚把梅花酥咽下去,开始讲起来。

    他说话有些没条理,林湛一边听一边捋顺思路,末了问道:“也就是说,工部徐侍郎先进了宫,出来时皇帝往大理寺发的旨?”

    秦挚点头:“对,而且是明旨,三个太监亲自去送的。”

    “后来裴二去见过婕妤娘娘,皇帝就把这道旨意追回来了,同时召了仪鸾卫的指挥使进宫,批文由大理寺转到了法镜寺?”林湛反问,见秦挚点头,他一拍手:“我知道了。”

    秦挚懵然看着他,不解:“你知道什么了?”

    林湛屈起食指扣着桌案,说:“卢晓的事是太子检举,皇帝本想让大理寺随便审审了结,却被裴家人中途添了把柴,将火拱起来。”

    “太子?怎么扯到太子身上了?”秦挚不解。

    “工部徐侍郎的父亲曾是老陈国公的门生,陈国公谢素来只拥护正统,这徐侍郎是太子能调动的,为数不多的人脉。”

    秦挚皱着眉,“虽说你们家和谢家世交,但你怎么能肯定他检举就是太子授意的?”

    林湛没有回答——上一世他帮楼云烈暗中谋划,这位徐侍郎周旋在六部和内宫之间,帮忙做了不少事,可谓忠心耿耿。

    “好吧,是我傻。”秦挚没得到答案,懊丧地偏开头,想了想,他又道:“我还有个问题。太子那每天游手好闲,只会骂街逗狗的人,为什么要去针对卢晓啊?”

    林湛幽幽地看过来,秦挚以为他要说什么惊世绝密,连忙把耳朵凑过去,没想等了半天,只等来一句:“我也想知道。”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秦挚抓了抓头发。

    “想知道的话,明天带上你炖的大雁汤,亲自去东宫问问。”林湛打了个哈欠,恹恹地说:“困了。”

    “你睡吧,我走了。”秦挚没好气地丢下一句。

    林湛遣淮生出去送客,视线一转,瞥见了那封圣旨。他沉默着看了片刻,将圣旨收起来,拉起帷帐。

    暗香缠上了帷幔,藏在缭绕香雾间的,似是经年旧梦。

    那一年他风华正茂。

    身子很年轻,心也很年轻。他像浩渺群山间初生的新雪,顺着溪涧漂泊,试图寻找汇流的方向。直到皇帝圣旨下来,授他东宫讲读。

    含英堂前,少年唤他那一句“先生”,眸光澄澈得恰到好处。

    他能从那双青灰色的眸子里看到光,看到希望,看到这帝都腐朽的烂根下萌生出新芽。

    “看到先生,才仿佛看到光。”

    “我们生于窅黑,如若寻不到光,此身亦可为炬火。”

    后来那光燃得太盛,雪亦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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