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三刻,天光乍破。
林湛素来睡得浅,晨曦方从帘子外透进来时便醒了。雨稍歇,廊前仍挂着断续的水珠子,他坐在床边盯着那圣旨看了片刻,唤淮生进来更衣。
成惠帝不算勤政,一日一次的早朝被他改成了五日一次,还时常撂挑子不干。今日又赶上皇帝称病罢朝,林济远早早起来去了演武场,府里还是一片沉寂,林湛经过倚松园的时候瞧见他大哥在院子里束裤脚,便立在门口唤了一声。
“老三啊。”林渝将两边裤腿都扎进靴中,抬头看过来,“去衙门吗?一道坐车走。”
“大哥去兵部,我上翰林院,又不是同一条路。”林湛靠着拱门,捻着手边一枚松叶,探头往隔壁看:“二哥呢?昨晚没回来?”
“他敢?看我不抽死他。”林渝眉峰一抖,脸上杀气陡现。
“那我听着隔壁没声儿……”林湛小声嘀咕。
“估计这会睡觉呢,爹不在,也没人管得了,我可不想去掺和,被他缠上今天就别想出门了。”林渝从小厮手里拿过佩刀,对林湛道:“今日第一天当差,遇事谨慎点,谁敢欺负你回来跟哥说。”
林湛点点头,跟他一道出了门。
日光熹微,长街上人烟寥寥,马车披着濛濛水色驶出桂衣巷。林湛先去翰林院应了个卯,随后带着淮生进宫。
过了二道宫门,淮生便不能再向前了,来接引的是文经司掌事女官蓝轻羽。她领着林湛往后宫走,边行边道:“四位殿下都已到齐了,林先生看还需要什么书,只管吩咐便是,下官去文经司取来。”
林湛盘算着那四位皇子的年龄,说:“取一卷《国榷》,一卷《礼经》,一卷《对韵歌》,有劳。”
“好。”蓝轻羽点头,又道:“陛下给林先生拨了是个护卫,就候在含英堂门外,若是先生遇见什么……不寻常的事,那些护卫可保护一二。”
她动作很小地瞥了林湛一眼,似乎话里有话。
林湛知道她什么意思。这不寻常的事自然只有在碰见太子的时候才会发生,从前两任东宫讲读短命的前车之鉴来看,给太子当讲师还真是个技术活,要在内外多重危机下艰难求生。
说话间走到了含英堂门口,林湛停下脚步,拱手一礼:“蓝姑娘放心,林某会注意的。”
“那下官去为先生取书。”蓝轻羽转身离去。
林湛理了理衣裳,走进含英堂。
上一世这是太子一人的学堂,如今多了三位同窗,自然也添了三张桌案,四个皇子老老实实坐在桌前,像田里四根壮实的小萝卜。
最边上那个萝卜……是歪的。
林湛看了一眼将脚翘在桌上的太子殿下,默默地移开视线,转头打量剩余三个学生。
二皇子楼云焘上辈子跟楼云烈势同水火,林湛最清楚他的为人,实在提不起什么好感。八皇子楼云照脸上还挂着鼻涕,靠在他皇兄身上,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看来看去,只有七皇子比较可爱。
见到林湛看过来,楼云煦开口,脆生生地喊了一句“先生”。
真乖!
林湛顿时心花怒放,暗道自己上辈子怎么瞎了眼相中太子,这位看上去可比楼云烈善良多了。
他连忙走过去,揉了揉这位小可爱的脑袋。
楼云烈眼睁睁地看他伸出手,然后……义无反顾地越过自己,玉白的手落在了旁边那位包子身上。他扭过头,眼神冰冷地瞪了楼云煦一眼。
楼云煦假装没看见,仰脸看着林湛,问:“先生,我们今天学什么?”
林湛坐到主位上,摆出老师的姿态,正色道:“几位殿下之前都看了什么书,先同臣说说,等下会有人送书过来。”
楼云焘:“《六合经》与《国策》已全部读完了,《国榷》只学了第一卷。”
楼云煦:“回先生的话,我看过《礼经》的修身与立德两卷。”
楼云照:“……才将字认全了。”
楼云烈迎上那道熟悉的目光,猛地一拍桌板:“老子屁都不会!”
剩下三人齐齐屏住气,扭头看向这位勇士。
楼云烈望着林湛的目光隐约带着笑,然而那人并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表情,他只是轻轻挑了一下眉,说:“臣知道了。”
蓝轻羽送来书,在外头叩门。
林湛将书抱进来,将最上面那本《国榷》交给二皇子,然后把《礼经》放在七皇子的桌上,说:“二殿下且先读一读,不明白之处先记下,待臣为七殿下讲完一卷,再来替殿下答疑解惑。”
“好的。”两人齐声应道。
最后,林湛走到楼云烈面前,丢下一本《对韵歌》,悠然开口:“太子殿下就与八殿下一起,先了解声韵,认认字吧。”
楼云照拿起书,扒着楼云烈的袖子,认真道:“四哥,臣弟认得这书上的字,我教你。”
“去去去。”楼云烈虎着脸,非常不高兴。
明明是他一个人的先生,明明应该手把手教他练字,逐字逐句讲解书经,时不时还要被自己偷摸两把,怎么现在倒让楼云煦这小子占了便宜?
楼云煦仿佛有所察觉,转头看了他一眼,更加卖力地开始读书,不由让林湛感慨一句孺子可教。
这边师生二人其乐融融,那边楼云烈已经不想忍了。
他倏地一下站起来,从楼云照手里抢过那本《对韵歌》,扬声道:“先生,我学会了。”
“嗯?”林湛回过头,“学会什么了?”
楼云烈哗啦啦翻着书,随便找到一页,看了看,道:“本宫方才潜心观书,看了片刻略有所得,特意赋诗一首,请先生指点。”
你还会赋诗?林湛一顿,说:“殿下且作来听听。”
学堂内剩余三人便停下来看他。
楼云烈拧眉望着书上所写的格律,嘴角突然漾开一抹笑,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作诗:“老子从小就狂,敢扒先生家墙,本是一人的学堂,莫怪老子不让;”
林湛磨牙听着,差点咬了自己舌头。
“先生课懒得讲,老子也不忙慌,来年明月照厢房……”楼云烈的视线穿过书角投过来,掷地有声地道出最后一句:“定上先生的床。”
楼云烈放下书,嘻嘻一笑,“作完了,这篇《西江月》送给先生。”
一首词念罢,楼云煦已然傻了。
二皇子听到最后一句,有些意外地看了林湛一眼。
八皇子还小听不懂意思,只隐约觉得这满是“老子”的词不是什么好词,心里有些惴惴。
楼云烈放下书:“先生觉得如何?”
林湛真后悔当初在长街上没一脚把这人踢死。然而心里再气,人前还得维持风度。他顺过气来,摇了摇头:“朽木不可雕也。”
说完,他就转头去为楼云煦讲解,直到这天的课结束都没再看楼云烈一眼。
下了学,外头又飘起雨。
林湛立在含英堂门前,有些发愁地看了看天色,犹豫是该冒雨出宫还是等雨停再走。楼云烈在里头瞧见了,从墙根拎了伞出来,默不作声地脱下大氅,走到他身后。
递出去的衣裳还没落到立在肩头,眼前却忽然闪过一道人影,生生拦在他面前。
楼云煦抓着林湛的袖子,奶声奶气地道:“先生,这雨一时半会儿还停不了呢,不如坐我的轿子出宫去,也好过在这里候着。”
林湛略一迟疑,道:“那就多谢殿下了。”
楼云烈的手空中停留片刻,又将大氅收回来,不知道往哪放,便折起来抱进怀里。
华阳宫的宫人抬轿过来,楼云煦与林湛一道上了轿,在雨幕中渐行渐远。张元顺撑开伞,遮到楼云烈头顶,怯怯地唤了句:“殿下。”
楼云烈收回视线,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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