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暗潮

    四野沉寂,唯有柴薪燃烧的噼里啪啦声。

    成惠帝在这一片静默中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问:“怎么死的?”

    “被人谋杀。”叶元振上前,双手托起一把匕首呈递御览,低头解释:“臣去法镜寺时,卢晓就躺在水牢里的刑架上,胸口插着这把刀,已经气绝身亡了。”

    成惠帝默了片刻,伸手要拿,似又嫌上面有血污,转而拍了拍叶元振胳膊,“起来回话,仵作验过了吗?”

    “回陛下,臣已安排仪鸾卫查验现场,并请了大理寺卿来协理。”

    “法镜寺是你管着的地方,里里外外三道禁制,又有仪鸾卫带刀把守,怎么能让人被谋杀?”成惠帝端起茶,吹了吹浮沫,锐利目光投射过来,“这案子如果没有个交代,你就趁早别干了,朕另选能顶住事的人来。”

    叶元振收起匕首,说:“陛下此次春猎,仪鸾卫调了四分之三的人都随侍猎宫,法镜寺只有一位佥事陈升。作案之人持宫中腰牌,陈佥事根本拦不住。”

    “宫中腰牌?”皇帝搁下茶杯,目光在群臣中逡巡,“谁这么有能耐,专挑着朕出宫的时候动手?”

    座下无人答话,叶元振轻道:“陛下,那人拿的……是东宫腰牌。”

    原本就安静的猎宫,此刻更是静得针落可闻。林湛抬起头,视线越过前面那人的肩,朝着楼云烈看了一眼。楼云烈与他视线撞上,手摸到腰间,脸色微微一变。

    “太子。”成惠帝沉声开口,口气已带了几分不虞。

    楼云烈没说什么,只应声从队列中走出来,一直走到帐中央,直挺挺地往皇帝面前一跪。

    成惠帝蹙着眉:“你的腰牌呢?”

    “回父皇,儿臣不知。”楼云烈一摸腰间,朝他摊开手,表示那里空空如也。

    墨图南瞧见了,施施然抬袖掩去唇边笑意,转头从高福手里端走茶壶,给成惠帝面前的茶盏里添了些。她将茶盏向前一推,靠进软榻里,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成惠帝却按着她的手,问:“南儿,此事你怎么看?”

    “臣妾一无知妇人,怎懂得这些事?”墨图南朝楼云烈瞧了一眼,在皇帝紧迫的目光里坐下来,轻道:“叶侯虽说是东宫的人,可也不一定就是太子殿下所为,陛下还是该将侍奉的人叫来,问问清楚,莫要冤枉了谁。”

    “你说的有理。”皇帝松开她的手,吩咐高福:“去将太子身边伺候的人带来。”

    张元顺被领进了营帐。

    “你跟着太子,可知道今日太子都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成惠帝虽坐着软榻,可背却崩得很直,按在桌上的指节也有些发白,显然对此事颇为紧张。

    张元顺不敢怠慢,恭声道:“回陛下,太子殿下一直在猎宫,并未见过什么人,只未时三刻的时候出去了片刻。”

    “片刻是多久?”成惠帝追问。

    张元顺略一思索,答:“约莫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皇帝略一思索,“很好,够用了。太子,这一个时辰你做什么去了?”

    楼云烈不卑不亢道:“儿臣读书读得眼花,出去透气。”

    “你读书?”成惠帝一挑眉,“朕竟不知道,大字不识一个的太子,什么时候知道念书了?且跟朕说说,你读的哪门子书?”

    “也就那些认字的书。”楼云烈回头瞧了某人一眼,“先生桃李满门,学生众多。儿臣就跟父皇宫里的娘娘一样,眼巴巴地盼着先生垂怜,若是一个字都不认得,大概在先生面前连一句话都说不上。”

    “胡言乱语!”成惠帝一拍桌案,眉间隐有怒气,“朕看你年纪越长,说话越混账,是不是皇后卧病,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楼云烈垂下头,“儿臣不敢,只是就事论事。”

    “好啊,就事论事。”成惠帝敛了怒意,“朕来问你,那一个时辰你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可有安排了谁去过法镜寺?”

    楼云烈想了想,道:“父皇这是为难儿臣。儿臣去河边散步,又没带着宫人,又没跟谁碰面。便是儿臣说不曾吩咐人去杀卢晓,也没个人来为儿臣作证。说来说去,都是空口无凭。”

    成惠帝听了这话又来气,“你只管如实说,朕自会分辨真假。”

    楼云烈道:“那儿臣就如实说,哪里也没去,谁也没见过,也不曾吩咐人去杀过卢晓。”

    “有谁能证明?”成惠帝问。

    楼云烈垂头不语,皇帝便看向座下众人,意图明显,然而无人能出来为太子作证,也没人愿意替太子说一句话。谁都知道皇后是九郯送来和亲的公主,虽然稳坐后位,但历代皇后的儿子,没有一个能从太子坐到皇帝的。

    林湛听着帐外风声,藏在袖子里的手抓了抓衣角。潜意识里他想动,但迟疑许久,还是没将这一步迈出去。

    如果皇帝有心追查,自会还楼云烈一个清白;如果皇帝着意处罚,凭借一块腰牌就能结案。再者,即便定了罪,楼云烈贵为太子,也不会因此获罪深重。

    他已经极力带全家避开夺嫡的漩涡,没必要再为了这人重陷波澜。

    想了想,林湛还是没动。

    成惠帝等了有一盏茶的时间,没等到任何人出声,便转向楼云烈,又问了一遍:“你的腰牌呢?”

    楼云烈给他磕了个头,“儿臣不知。”

    “既然不知道,就回去好好想想吧。”成惠帝将茶盏磕在桌上,瓷盖相撞发出一声轻响,“腰牌是证身之物,这样贵重的东西也能丢,朕看你该好好吹吹风清醒一下。”

    他唤来高福,吩咐道:“太子犯了错,今日起搬到西宫去禁足,不许参加狩猎,不许见任何人。”

    林湛睫毛抖了抖,垂下头去,没再说话。

    成惠帝经了卢晓这桩事,什么兴致都没了,连狩猎当晚的宫宴都草草应付过去。宴后,林湛回了住处,关上门,淮生伺候他沐浴。

    “公子,听说法镜寺出事了。”

    林湛眯着眼靠在浴桶壁上,大半身子潜进水里,闭着眼睛说:“听谁说的?消息传得挺快。”

    “宫里人都在说呢。”淮生帮他梳着头,轻道:“属下只知道进了法镜寺的人活不长久,还没见过里面的人叫别人给弄死的,仪鸾卫这次面子丢大了,那太子殿下还真敢啊。”

    “就是因为没人敢做,这事有人做了,皇帝才会觉得心里膈应。”林湛用指尖拨弄水面上的花瓣。

    “公子说的是,陛下这回是真的动了气,听说宴席上七皇子还给太子殿下求情,都被陛下骂回去了。”淮生搁下银篦,取来干帕子擦头发。

    林湛掀起一边眼皮,挑了挑眉,“太子的坏事送出门,七殿下的好事也传千里,倒是挺凑巧。”

    淮生没摸清这句话的意思,随口道:“谁叫太子殿下犯糊涂……”

    “太子是被人冤枉。”林湛截断他。

    “啊?”淮生讶然抬头。

    “太子散步的时候,跟我在一起。”林湛从水里站起来,拿帕子擦干身上水,径自走到屏风前拿起长衫穿好。

    淮生没反应过来,“公子……”

    林湛却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他从淮生手里抽走发带,随便将头发拢起来打了个结,道:“我出门一趟。”

    * * *

    春苑月裴回,竹堂侵夜开。

    猎宫比照着皇宫而建,这处西宫地处偏僻,青苔湿滑,竹林掩映,恰似冷宫一般。

    窗子半掩着,楼云烈盘腿坐在榻上,怀里揽着一只卧炉。炉中熏香正盛,他手里拈了根铜制香箸,低头拨弄着炉中香灰,时而蹙起眉,似乎总是不得其法。

    莫惊春推门进来,走到榻前,“外头风起云涌,暗潮横生,殿下倒是乐得悠闲,摆弄起香道了。”

    楼云烈没理会他话中的奚落,搁下香箸,两手抱起卧炉端详片刻,皱着眉说:“他喜欢弄这个,可我总是做不好,你说那些读书人闻香真能悟出道吗?我怎么悟不出来。”

    “所以人家是君子,你是混子。”莫惊春嘲弄道。

    楼云烈的目光削在他面上,语气不满:“我是你主子,你敢这样跟我说话。”

    “这样说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殿下习惯就好。”莫惊春脱下夜行衣,回头瞟了一眼,“抱着香炉作甚?当心火星燎到衣裳。”

    楼云烈搁下香炉,转回正题:“你去法镜寺看过了?”

    “嗯。”莫惊春点头,走到对面坐下,伏在桌案上冲着楼云烈挑眉:“卢晓死了,殿下开心吗?”

    “开心个屁。”楼云烈面无表情,“又不是老子亲手杀的。”

    莫惊春笑了笑,拎起茶壶咕嘟咕嘟倒茶,口中道:“法镜寺这事做绝了,不知哪个孙子干的,下手太狠。啧啧,那卢晓好歹是个读书人,手脚都给挑断了。”

    楼云烈冷哼:“就他干的那些事,这都算轻了。”

    “其实死个卢晓不算什么,他现在不过区区贡士,掀不起什么风浪。只是……”莫惊春将茶杯推到楼云烈面前,“是谁在后面推波助澜,殿下须得弄清楚,断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摸着石头过河,以至于被人暗中设计了也无从防备。”

    楼云烈盯着杯中茶水,眸光沉下去,“卢晓,在给墨家做事之前,一直是我那个二哥的忠实拥趸。但是按时间来算,甘露十九年,他应当还没攀上老二的高枝。”

    “既然他是个无关紧要的卒子,那此番便是冲着殿下来了。”莫惊春摇着茶杯,“殿下将卢晓送进了刑部,又有人将他送去了法镜寺,然后不知哪里蹦出来一个杀手,送他上了黄泉。”

    “送卢晓进法镜寺的人是裴婕妤,今天动手的……”楼云烈想了想,垂下头去默默喝茶了。

    莫惊春在旁边思忖片刻,道:“殿下为何不向林先生坦白真相,请他一起谋划此事呢?有带脑子的人帮忙做事,总比殿下一个人摸索效率更高。”

    楼云烈攥着茶杯,挣扎半晌,道:“上辈子我说错了一句话,他一定恨死我了。”

    “什么话?”莫惊春来了兴致。

    楼云烈不想回答,抿着唇纠结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他刚才那句话,虎着脸驳道:“你才不带脑子,我比你脑子好使得多。”

    院子外传来竹叶窸窸窣窣的声音,莫惊春朝窗口看一眼,轻笑:“带脑子的人来了。”

    “赶紧滚。”楼云烈果断赶客。

    莫惊春在他刀子般的目光里忙不迭地滚了。楼云烈抬手将烛火扑灭,视线在屋子里逡巡一周,埋头到床上又是一阵忙活。

    林湛翻过院墙的时候,里头正一片漆黑,西宫里空荡荡的,半个守卫也看不见。天幕中清晖幽冷,翠竹在石阶上投下一道剪影,月黑风高夜,正合适做些杀人越货的勾当。

    四野鸦雀无声,屋内安安静静,他立在墙下听了一会儿,掀开窗户纵身跃进去。

    甫一落地,腰间便搭上了一只手。

    林湛霎时绷紧身子,回手勾住了那人脖颈,用力向上带。楼云烈被勒得险些断气,手在他腰间胡乱摸一通,抓住腰带用力一扯。

    绸缎本就细滑,加之林湛动作幅度大,衣服很快被扯开了大半。林湛只得将楼云烈撒开,低头去拢自己衣裳,楼云烈一口气喘上来,向后退了两步,倒在床头软垫上。

    林湛冷笑一声,摸到烛台,点上灯。正要说话时,他的目光落在了楼云烈身上,屋子里顿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默了许久,林湛抬起头:“你怎么不穿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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