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夜终于做了的那个梦
就像我忘记你,追忆你
就像沉默而阴郁地驾船越过大海
就像你朝我走来
就像月光中的尾迹
就像尾迹中的月亮和宽阔而孤独的大海。”[1]
一
夏日午后,这是火星一天之中最明亮的时刻。
她透过巨大的车前窗注视整个墓地。
起重机挥舞的悬臂使她想起过去地球上的考古现场。日光从正南边倾泻而下,给每座墓坑靠北的侧壁都划出道斜影,严整、锐利,充满几何之美。挖掘机的铲斗嵌在土里。一台小型履带式运输车在狭长的空地上来回行驶,把挖出来的填土运送到墓地边缘。已经堆成的几座山头,像被展览的金字塔群,规模已经不小,甚至称得上有些壮观。
这是她早已熟悉的场面,唯一不同的是这里如此寂静。机械的轰鸣声不能顺着稀薄的空气传开,稍稍隔得远些,就如同观看默片,一切都像在无声之中进行。
火星北半球的夏季十分漫长,气温从冬春的酷冷转为凉爽,持续六、七个月,是一年当中最宜人的时候。太阳,悬在天边的那颗火球,比在地球上见到的要小上三分之一,转眼之际光华就黯淡几分,绝对算不上什么“烈日头”。有时你甚至可以借着空中尘埃直视它,但光靠肉眼瞧不出它的凶险:既是生命的源泉,也是灾难和祸首。
这场异常的太阳风暴已经持续了近十个地球年、五个火星年[2],人类所有太空航行计划都被无限期中断。通信动荡,大量工作停摆,从经济产业到上层建筑的革命接二连三,地球自顾不暇。从前如火如荼的行星际飞行盛况,几乎已成昨日幻影。地外开发探索的前沿阵地、曾经炙手可热的火星成了一座彻头彻尾的孤岛:跟地球失去联络,没人能离开,也没人能再来。
——除了去年到来的中国特遣队。
铺天盖地的媒体报道把他们叫做敢死队,一共五个组,每组一架小型飞船,趁极其短暂的太阳平静期出发,一路高歌猛进,不惜燃料,抛弃霍曼轨道沿最短路线航行。到最后只有一架化险为夷,在波涛汹涌的宇宙之海上飘摇数月,成功抵达火星。其余四架则被太阳风掀翻,彻底失联。这个幸存小组的三名组员,成了最后一批登陆火星的人,秦终朝是其中之一。
这是她带队在北方平原进行的第三次发掘。这个小小的考古队是她以一己之力组织起来的。她到火星是有备而来,有目的,有手腕,单刀直入说服当权者,毫不拖泥带水,只等人员和装备一到位就立马投入了工作,没多浪费一点儿时间。
在清醒人生的前二十五年,秦终朝都待在地球上一粒芝麻大小的地方,琢磨数千年前芝麻大小的事:陶制炊器的演变,钟鼎铭文里的亲属关系,龟壳上早就失效的、占卜祸福的结果。如今她困在这颗陌生的行星上,跟巨型火山爆发[3]后的堆积层较劲,试图挖出那些埋了不到百年的坟墓,“火星葬礼服务”留下的遗迹——和传统考古学的对象相比,它们绝对算得上新鲜了。而这一切都出于她的自我意愿。
这会儿是午休时间,只有机器在按照程序进行常规工作。她可以待在火星车内,从厚重的防护服里脱身,伸展四肢。但即使在休息独处之时,她也习惯正襟危坐。
很快她就把视线从墓地收回到眼前的文件。厚厚一沓,是从办事处发来的候选人履历。由于此前发掘的功劳,火星办事处的普鸣主任——她的赞助人——决定加大对考古项目的资助,给她增添助理是其中一项。她可以从这许多履历之中挑一位出来。
她已经用最快的速度从头到尾翻看过一遍,把感兴趣的夹在了最前面,现在只需要再进行最后一轮更仔细的筛选。但没过多久她就走了神。她把文件放回去,从驾驶座的储物箱里抽出一本书,封皮已经泛黄的诗集,是她已经读过很多遍的。
当她刚翻开其中一页时,挂在门边的通信系统传来嗡嗡的响声。是负责调试设备的工程师邹陨,他这会儿已经重新开始工作了。秦终朝看到他正站在墓地前边,朝她远远地招手。似乎出了什么异样。
她起身抖擞自己的精神,套上沉重的防护服,下了车。
一具棺舱刚被起吊到一半,钛合金舱壳还像是崭新的,在特定角度的太阳光下闪亮刺目。并排放置在一旁的其他棺舱,则都已覆上一层薄薄的赤红色沙尘,墓号从M1编到M11,刚刚被打开的是M12。
“什么问题?”
“墓主的身份对不上。”
邹陨指着舱壳侧面的铭牌,上面的记录显示这里边应该是位中年男性——他往外站了一步,慢慢把滑动式的舱门推开,好让秦终朝看得清楚——棺舱里躺着的却是一位妙龄少女。
“上世纪的仿生人。”邹陨补充道。
秦终朝顺着舱门滑开的方向,从下往上端详这具“遗体”。
脚踝和膝盖有损伤的痕迹,血肉般裸露的机械零件显示出它的脆弱。但肌肤洁白,仍然充满光亮。乌黑长发在它身下如缎子似的铺开,没染上一丁点儿尘埃。白色长袍披裹全身,被风一吹几乎半敞着。
肩膀纤瘦,脖颈要比人类要修长许多,似乎是某个特定时期的工业审美。几乎要超出合理的比例,再多分毫就陷入恐怖谷;但它没有跨出那一分,而是停留在界限的顶端,保有了一种近乎妖异的美。
最后露出的是她的脸,一张纯洁无瑕、无比逼真的少女脸庞。
就是在这个时候,邹陨感觉到了不对劲。足足有好几分钟,秦终朝一动不动,没开口说一个字,甚至像是不再呼吸了。他不得不转过头确认她的存在。在寂静之中,他得以仔细观察她的神色,而往常这件异常困难的事情在此时变得简单起来:像她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也有松懈的时刻。
她盯住它时的眼神很深,在须臾之间明灭了很多次。
有一刹那她甚至变得容光焕发——好像一个人找到了日夜追寻的渴望之物——但没过一会儿那种光芒就黯淡下去,最终归于不动声色的萧索。他的的确确捕捉到了她眼里那突如其来的光彩,和那光彩转瞬即逝的过程。但在他找到足够贴切的形容词之前,它们都已消失无踪。
她旋即恢复了往日的沉静,使他以为方才所见都是幻觉。
“它太逼真了。”她平静地说道。
“是,我第一眼也没瞧出来。”邹陨也跟着附和。
接下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例行工作。
等到卡在棺舱角落处的骨灰盒被清理出来时,他们才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盒子里装着的是真正的墓主,躺着的这位则是他唯一的随葬之物。几乎像是刻意的行为艺术,荒诞的黑色幽默,值得任何有幽默感的人为此大乐一场。但他们谁都没有笑。气氛陷入某种奇异的严肃。要是在另外某个更轻松的时刻,他会笑的。
秦终朝重新修改了墓葬登记表,挨个确认出土墓号、随葬器号和器物名称。
“M12——”邹陨轻轻抬起仿生人的背部,帮忙找到了它的型号标识:“望舒。”科技公司一贯喜欢从古典神话里挑名字。他只是觉得耳熟,但说不出典故。
秦终朝在表格的背面写了几笔,邹陨瞥见,念了出来:“为月驾车之神。”
多稀奇:为月驾车之神,埋葬在火星上的仿生人,躺在棺舱里,仰身直肢,头向南。
一切都差不多清理完毕时,邹陨开始操纵起重机的机械手臂,把仿生人从棺舱挪动到运输车上。他得费一番工夫,拆解这个大家伙。可供回收的有很多,复合金属、电子元件、高级塑胶和柔性材料,全都是上边儿那帮人喜欢见到的东西,封闭火星上的稀有物,来自地下的补给库——也是这个考古项目得以被赞助的原因。
仿生少女的腰身被握住,悬浮在半空,一点点地上升,长发垂落如瀑布。
“你能把它修好吗?”秦终朝突然开口,“把它修好,别把它拆掉。”
这是她第一次提出这样的要求,在此之前她从没关心过对墓里随葬物、尤其是对废旧机器的处置。它牵动了她的心神,他知道自己没猜错。
邹陨的年纪在被困火星的这些人里不算大,有张娃娃脸,外表显得更年轻,还像个毛头小子,但专业技术过硬,在捣鼓机械这方面几乎无所不能,对一切艰难的技术活儿都十分热情且痴迷——能登上火星的专家大多如此。
他对秦队长曾经有过一些莫名的情愫,但没多久就被掐灭了。虽然整天跟叮当作响的金属打交道,但他心思细腻,懂得察言观色;在他头一次鼓起勇气邀请她一起出行,就从她回应自己的态度里感觉到了端倪。她对他没兴趣,或者说对整个火星除了挖土找墓以外的东西都没兴趣。他及时勒马,把那团小小的火处理得尽可能体面,没在她面前流露出任何异样的情绪。
但偶尔仍忍不住回忆:她刚开始来到火星的那时候,多引人瞩目。风风火火,不顾生死,完成了多少人都失败的壮举。她最后一个出场,在欢迎大会上致辞,他记得他在演讲台下远远地望见她的第一眼,如此光彩照人——后来她牵头搞起这个出人意料的考古项目时,他义无反顾地加入,就是因为那一眼。
现在他很好,一切都顺利,工作也很愉快。在加入之前他没想过他会爱上这种生活。开着最酷的重型车在火星上漫游,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让那些被沙丘和火山堆积物尘封的墓葬重见天日。
从大峡谷、火山区到北方平原,她照着手上那本上个世纪的宣传册,带他们跑遍大半个火星。时间一长,他看出来她有种不同寻常的热切,能让人一次次在夜里惊醒的、混合着悲哀的热切,世上最强盛、最难以摆脱的梦魇纠缠着她。她把她的梦魇隐藏得很好。隐秘,炙热,不可靠近,难以揣摩。
她在找什么?埋在下面的某个人?一具埋了数十年甚至近百年的尸体,会和她有什么关系?
眼下,她的确对这模样漂亮得惊人的仿生人格外在意,这并不使人费解。邹陨想:它冷不丁地现身,静静躺在那儿,像从沙漠里挖出来的古国公主,双目紧闭也依旧摄人心魄。
而现在他需要让这位古国公主就此复苏。他能办到,仅仅只是一点机械活儿。
火星的黄昏跟地球上的不同。飘浮在大气中的尘埃发生米氏散射,使得落日呈现出一种清冷离奇的蓝色,红色和橙色则弥漫到周围的天空中。这景象会持续数个小时。
秦终朝几乎每天都独自观看这样的黄昏。她回到了火星车上,坐在巨大的车窗前,又把那本诗集放在手中摩挲。风声低沉似耳语,轻易就能使人陷入梦境。她在想那位仿生少女,半梦半醒之间它的脸和另一张脸渐渐重合。几种截然不同的神采在她的脸上交替出现:起先是迷蒙、不安,到后来转为一种心醉神迷的眷恋。再过一会儿,又是悲伤重新占据领地。
那张脸。她感到眷恋,从眷恋之中得到久违的幸福,但那一刻非常短暂。
她睡了一觉,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将沉未沉。邹陨在对讲机的另一头叫她。
“修好了,秦队。能动能走。我让它往你那边去了。”
“医疗型仿生机器人。确切的说,它之前是位心理医生,有过正经的执业资格。我检查了她的系统日志。M12的男性墓主花大价钱把她从机构手上买下来。我猜他死前只给得起一具棺舱的费用了,所以才有这一出。”
“他把她送到火星来陪葬,为了让她完好无损,不惜把自个儿烧成灰。能想象到她多讨人喜欢。让机器人做心理治疗,套上这副漂亮的皮囊,好点子。我在地球上那会儿,不知道还有这种服务。”
邹陨的语气带上了一点儿无伤大雅的轻浮,他自己并没意识到,但秦终朝已感到了些许不适。她压抑住了,没有回他的话,只是盯着车前窗。
它出现在不远处,正缓缓走过来,有一点柔弱的蹒跚,好像还在适应僵硬已久的躯体,磨合关节处隐秘的锈迹。但它越走越轻盈,恢复了少女的身姿,长长的脖颈更加显眼——它在朦胧、昏黄的尘雾里现身,像天鹅一样高贵、神秘、活灵活现。
落日的余晖还没散尽,仿佛全数落到了它的身上。
她沉默地注视它,揣着自己的心事,悬垂天边的最后一抹蓝色落日充当了某种增添忧伤情怀的布景。有一刻她已分辨不清,自己是在看蓝色的落日,还是在看它。又或者是别的更遥远的东西。她知道一定有诗句能形容这样的时刻,这样的时刻是为诗句而生的。她在脑海里翻检、琢磨,试图用某种文字的组合调制药剂,凝固时间。
直到它抬头看向她。一句诗就在她的心头飘荡起来。
隔着灰扑扑的、起了雾似的玻璃,她们在黄昏里对视。
它的眼睛那么明亮。她几乎闻到一股冷冽的树脂气味,像地球上某个冬日的清晨,从高山和落叶松的根部散发出来的。火星的黄昏与晨光相似,记忆里令人心碎的一切纤毫毕现。
“晨光中她突然发现我。她挑起眼睛,看得我浑身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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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摘自西格福斯·达达松《流行旋律》
[2]一个火星年包括668.59个火星日,约比地球上长一倍
[3]故事中设定的是地质活动都更为频繁的火星,真实火星的火山喷发已经停止,目前尚未发现有活火山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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