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边缘有一排钻孔,深至地下数米,是最初勘探时留下的痕迹。从地底下带起来的多余浮土,夹裹朱砂似的碎砾、风化层内的铁氧化物,有一些凝结在了孔洞边缘。
刚复苏的仿生少女正独自蹲下来,试图仔细观察这些小小的人造“环形坑”。
不用穿厚重的防护服,也不用配备生命维持系统,它只穿着那件单薄的白大褂,像个真正的医生。在背部有两道开口,可活动的太阳能电池板从里向外展开,是邹陨的杰作。它第一次被唤醒时,没多久就耗尽电量,没能走到秦终朝的车门前。电池老化得厉害,不能用了。邹陨连夜进行了小小的改造,又为它做了更详尽的测试:防辐射性、官能灵敏度、数据记忆。它没惊慌也没逃走,甚至没提起过上一任主人;似乎把过去都忘了,像一个洁白、崭新的生命体。
秦终朝也在她的身边蹲下。
她用手铲剥开边缘土块,再用细毛刷扫开浮土,想让它看到更内侧、迷人的土壤肌理,掺杂奇异矿物的部分闪烁如万花筒。机械替代了洛阳铲和手铲,但她还是习惯把它们随身携带,这是她在地球上就用过的。她被一身装备裹得严实,防护手套稍稍阻碍了动作。但她把这点活儿做得十分认真,精细,小心翼翼。这一刻她们贴得很近。
“你知道火星吗?”
“当然。您喜欢火星吗?”
这是她们的第一次对话。是少女的嗓音,和想象中不完全一致,可能由于发声元件久未运作的缘故,有种苦涩的甜,像海浪在黎明静谧的沙岸上滑过。它温顺、彬彬有礼,但像是把她当成了妄想症病患——地球上那些狂热但不走运的天文学爱好者,只能在白日梦里诉说关于火星的幻想。或许它曾经就接待过许多。
“您可以和我讲讲火星的事儿。”它的语气温柔又耐心,带着一点儿慈悲;鼓励诉说,心理学惯常使用的技巧。职业习惯留在它的身上。
秦终朝放下手上的事情,用一种游离的语气回答:
“火星,它就在你眼前。”
它顺着她的话望向远处。
风在缓慢吹动沙丘,起伏的铁锈色土地向前铺展。太阳系里最伤痕累累、最壮观的赤红。地平线近在咫尺。东南边的奥林匹斯山,比地球最高峰珠穆朗玛的海拔还要高两倍,像一团磅礴的阴影。
整体发掘已进行到一半,无人机正忙着给已清理完毕的墓葬拍照。
棺舱里全是未寒的尸骨。但即使再给一百年,它们也难以在这颗贫瘠的星球上腐烂。永不腐烂,死后也保持干燥、洁净、衣冠楚楚。
火星葬礼项目展开的时候,行星际旅行尚未发达。能埋在这儿的,生前至少都是体面人,能支付得起这笔不菲的费用,把自己送到如此遥远的他乡安葬。地球社会金字塔的最上层,容易被鼓动的富人,为了面子追逐潮流风气。当然还有那些真正带着忧愁情思的火星迷。火星对所有人和所有尸体一视同仁。
在这儿挖掘这些年份不久的墓葬,比在地球上做早期时段的考古工作简单,但环境条件恶劣,要对抗随时降临的尘暴和辐射。
考古队一共只有三名成员,一大一小两辆火星车。有巨大货厢容纳所有机器的那辆,自始至终都交给工程师邹陨操纵;轻巧的这辆,由秦终朝和地质学家苏再旦轮流驾驶——他这会儿正在附近进行短期考察,寻找下一个可靠的地点。大体分工也简单:一个用地质学视野推断堆积形态,一个用经验指挥勘探、发掘和记录,一个负责操纵和维修设备。如鱼得水,按部就班。
在邹陨改造出新玩意儿,能精准地调节力度、绕开坚硬物体边缘以后,秦终朝在发掘阶段需要做的工作一下子少了很多,常常只剩下例行整理和记录的文书工作。
现在她正在填写表格,打算替望舒弄到考古队助理研究员的身份,好让它名正言顺地留下来,加入考古队的工作。这是件破例的事,不合规矩,但她能说服普鸣。之前的那些候选人履历,都被收起来压在了箱底。
它的型号成了它的名字,望舒。
望舒坐在她的斜对面,久久没有动弹,像是休眠了。没人说话时,它也保持绝对的安静。在陌生的地方醒来,它并不显得坐立不安,反而出奇沉静、自然而然:像已经待在这儿很久。
秦终朝把一本书递到它的手上,它睁开眼。《火星考古工作手册》,是秦终朝编定的。它把它捧得很小心,翻开看到扉页上的话,试图思考:
“考古学的全部事业,就是重建已经消逝的生活。”
太阳从山腰露出头的时候,苏再旦赶回来了。风尘仆仆,在荒野露宿一夜,防护服上积了厚厚的沙土,看起来精神不振,失魂落魄。没注意到邹陨朝他打招呼。
“我又看到了。”他只是念叨这句话,把一整摞笔记往地上一扔。来不及回到火星车里收拾整顿,就精疲力竭似的瘫软,靠在起重机的架子上。
秦终朝和邹陨走过去,只对视一眼,就隐约猜到出了什么事儿。
苏再旦是队里的年长者,名声响亮的实验地质学教授,在实验室、教学楼和学术会议之间度过了体面的前半生。连户外考察都不常去的人,四十岁时突然被一股情怀攫住,来到火星。最后却染上了一种可怜的火星癔病:时好时坏的感知障碍,小孩子似的幻觉症。并不算稀奇,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都在这颗行星上发作过。
他最著名的事迹是在盖尔坑和夏普山。那儿曾经是广大的湖泊,经典的地质演变理论,这是人尽皆知的。但他宣称他看到一只硕大无朋的杀人鲸在夜里闯进驻地,要所有人都立刻撤离。没人相信,事实也证明什么都没发生。大家认为他陷在了科幻小说的臆想里,又或者是出于懦弱的表现:抵挡不住在异行星上的思乡之情,把恐惧进行遮掩和变形,最终转移到这些猎奇的幻想上。
“岩壁的每段分层里都有截然不同的生物。”
听过他言论的人,说他“有一双胜过显微镜的眼睛”。显然是不怀好意的笑话。
那些东西频繁出现,日夜困扰他。起先是一只,然后是两只、三只,遮天蔽日,无穷无尽。他被迫在基地接受了多个月的药物治疗,又被强行隔离进精神康复室,人人躲着他,几乎等同于关禁闭。直到某天,办事处赞助的考古项目来招人,特别指出要一位学问扎实又肯吃苦的地质学家,他极力争取、配合治疗,才最终抓住机会,摆脱了无止境医疗的噩梦。
参与考古以来,在开阔地带游荡,乐此不疲地勘探,他的病情没再发作过。
但这回他又犯了病。
他说看到有小鸟在环形山前一闪而过。黄胸口、白肚皮的知更鸟,倏忽往来,像纸飞机一样轻快。这念头刚浮现时,还没把这话说给别人听,也不用等着别人嘲笑,首先就已经把他自己吓得不轻。要命的幻觉症。
“咱们这儿新来了一位现成的心理医生。”邹陨提起。
苏再旦抬起头,暂时从怔忪之中脱离。他已发现秦终朝身边有位陌生人,但从坐下来起就一直回避看向它。
“谢天谢地,刚才我以为这位姑娘也是我的幻觉。”
“是从峡谷那边来的吗?”
“是从地底下来的。”邹陨本想用戏谑的语气吓唬苏教授,但一瞧见他惨白的脸色,又立马圆了场,“医疗型的仿生人,M12。秦队让我把它修好了。看看多逼真。”
邹陨习惯用“M12”作为代号称呼望舒,或者直接叫它“M12:1”,前面是墓号,后面是器号,以显示它只是个被记录在案的随葬品,被他改造的新家伙。他喜欢机械,对仿生人也抱有好感,但他了解它们的构造,知道程序的运作大体是怎么回事儿。
他还没把它当成真正的人类看待。
他们最终决定试一试。
为了安全起见,得到允许,秦终朝旁观了第一次心理治疗的全过程。谈话在火星车的昏暗货厢内进行,四周摆放的都是冰冷器械和明晃晃的金属板。只留了一盏灯,照得出飘动的灰尘。
古典乐被突然播放。望舒的嘴唇没有动,但音乐从它的嘴里飘了出来:德沃夏克的第九交响曲,《自新世界》。跳过序奏,从最柔缓的第二乐章开始。苏再旦的神情从那一刻平静下来。房间里顿时充满了哀而不伤、恰如其分的乡愁,如此应景。
它的确有心理治疗师的温柔神态和肢体动作,并腿坐,双手放于膝头。尤其擅长用它那双耀眼得像夏日海面一样的眼睛直视对方。此刻它与先前刚复苏时的样子不同,像被真正唤醒了,从迟缓变得机敏、伶俐。秦终朝坐在角落里,有好长一会儿她都没听清谈话的内容,只是望着它。在这样的情景里,没人能在把视线从它身上挪开。
细微的谈话声越来越不可闻。她在听那段慢板乐章,忧伤的长笛和双簧管。
但能从两人的神情之中想象:谈话保持在一种庄重但轻松的氛围里。
它有惊人的洞察力,高度专注的倾听和重复,即时且适度的共情反馈,徐徐善诱、进退有度地突破心理阻抗;让人难以察觉的拉锯。
仅仅是一次短暂的谈话,没有过分深入,以接连两轮松弛疗法作为结束。它显然游刃有余。苏再旦起身后看向望舒的目光已全然不同,甚至多了些许温情。
它被制造出来就是为纾解人类的心理而服务,既能冷眼旁观人性虚弱,也能坦然对待悲苦。没有深藏的成见,也没有主观的自我情绪。懂得捕捉言语和言语之外的一切信息。精通一整套严谨的心理学话术,永远表现出耐心。连它的面部表情也必定经过精心设计,熟知如何让人卸下心防。有那么多的细小零件和结构共同支撑起这一切。的确非常了不起。
秦终朝注意到它最后停滞了几秒钟,似乎在写入数据。这一瞬间暴露了它的僵硬,但只有一个瞬间。随后它朝她露出了一个春风化雨、纯粹天真的微笑,刚好停在交响乐辉煌的结尾——当它把目光落在你的身上,就好像要把整个世界献给你。
她知道这些是根植于核心程序之中的。
多可怕又多使人迷惑。一些钢铁和塑胶构成的机体,顶着少女的脸;没有跳动的心脏,只有电荷的刺激。必要时,它可以成为世上最贴心的人。好似整个时代的假象:代码编写出的心灵相通、柔情蜜意。
人可以把感情投射到机器身上吗?
那张脸,那种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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