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掬起手掌捧住小鸟时,秦终朝也跟着仔细瞧它。
这只小鸟的形态,并非是彻底的仿生,而是蒸汽朋克式的。凑近了,就能瞧清它颈部裸露出螺丝钉,钉头和螺帽上的凹陷像某种羽毛纹路,眼眶里半掩着钟表式的齿轮——很像做给小孩子的玩具,几乎是一团机械零件的大杂烩,混合起来,却在整体轮廓上显得异常生动、栩栩如生。
而之所以能一眼认出它是知更鸟,则完全是因为胸口那抹鲜艳的红橙色;红胸鸲是它的学名,传说它的胸口是耶稣的血染成的。
今天夜里,它或许把风电机当成了树。体内的程序使它到了火星上仍然寻找类似树木之物。它飞行良久,终于栖息在她们的风电机上,却把持续不断刮过的尘沙误以为是抢占地盘的入侵者,于是跟它搏斗起来,俨然如同堂吉诃德搏斗风车。
此刻它正用它细长的喙,轻轻啄望舒的手心。
望舒显然喜欢极了它。秦终朝清楚地看见了望舒的反应,她还没在它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神色,不同于刻意讨人类欢心时的程式化表演,它在面对小鸟时的那种生动情绪,是超出常规的,就像在音乐盒上跳舞的人偶骤然跳出了边界。
秦终朝忽然感到烦闷。一些说不清道不明、云遮雾罩似的情绪,夹杂了焦躁和惶惑,一股脑儿地向她袭来。于是她没再继续观看这份其乐融融的场面,连一眼都不能再多看,像逃避什么似的,她匆匆离开,独自回到了驾驶位上。
落日号重新开始行驶。秦终朝抛下种种杂念,全神贯注地投入了工作。她得在黑暗中借助探照灯仔细分辨道路。多年来她习得一种诀窍,一种与感性情绪作对抗的方法:那些情绪趁她虚弱时侵扰她,而她已学会如何迅速振作精神,把它们重新扔回深邃、广大的潜意识之中。
数十分钟之后,她察觉肩头传来异样。稍稍侧头,用余光去看,那只小鸟正停在那儿,同样看着她。它仿佛在欣赏她如何驾驶,或者只是把她也当成一棵树,就这么陪着她。这使她的心忽然柔软。
望舒没有走过去,只待在驾驶区的后方,默默注视着。它留意到,有那么一刻,秦终朝悄悄地把手伸到肩头,抚摸了小鸟的脑袋。
谁都料想不到,火星上的天气变幻莫测,尘埃魔鬼也有歇息的时候——“魔鬼也得休息、睡觉、汇报和反省前一天的工作”,如果邹陨在,大概会这么打趣。
次日早上,风竟然停了。望舒拉开帘子,往外看:漫天尘暴已在一夜之间平息,危机解除,消失无踪。太阳跃出地平线,一种清澈、明净的蓝紫色重新占领天空,甚至比尘暴之前的日子还要晴朗些。
天气好得像是在郊外野餐,只差一张漂亮的方格桌布。
说不定这是知更鸟带来的好运。秦终朝想:它落到她们的车顶,就好像是专程赶来,用欢快的生机驱散尘暴的。
午后时分,秦终朝决定临时停车,就地休整。
秦终朝负责给落日号浑身上下做清洁工作,擦亮窗户,扫去外壳罅隙里的沙尘。
望舒爬到车顶,把太阳能板重新展开;接着又再度施展它昨夜攀爬时的绝活儿,挨个清理风电机的叶片。
即使太阳重新出现了,她们也没把这略显累赘的风电机收起来。风电机的安装、拆卸是项复杂的工作,除了邹陨,没人有十足把握。况且,还得随时抵御尘暴再次袭击的威胁——永远都不能放下警惕。
小鸟成了望舒的跟班,一刻不停在望舒周围旋绕。这会儿它待在太阳底下,精力十足。同样是由太阳能驱动,它的腹部只嵌了一块小小的电池,而一旦日光昏暗,用不了多久,它就不得不停止活动。天知道它是怎么在这次的尘暴里撑到现在的。
望舒用上了从邹陨那儿学来的基础工程学知识,把小鸟和自己的电力系统相连,为它改造出了一个小小的充电接口。除此之外,当它把后背的太阳能电池板展开时,内部的一小块空间就成了足以使小鸟栖息的新巢。它可以轻快地钻进望舒的后背,像钻进树洞里,浑然一体。
像一对形影不离的伴生动物,譬如红嘴牛椋鸟和黑斑羚、响蜜鴷和蜜獾。或者像是,“前望舒使先驱兮,后飞廉使奔属”——见到这情形,秦终朝念出了句诗来。
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斯文和庄重,使得任何生涩、书面化的文言,从她嘴里说出来时不显得酸腐,而像是在你的耳边轻柔私语。这是《离骚》里的句子,望舒和飞廉是月御和风神,一前一后,周游天地,上下求索。而“望舒”已经在这儿,如今“飞廉”也来了——就这么给小鸟起好了名字。
“就像您是屈原。”
望舒心领神会,也开了句无伤大雅的玩笑。
它通晓这典故。望舒、飞廉,连同其他诸神,伴随屈原,为他开路。尽管这些全都是诗人神游作诗时的想象,是藏在波诡云谲里的寂寞。和秦终朝相像。
秦终朝显然没料到这句突如其来的调侃,善意的,机灵的,充满温柔的,夹杂了无线电的些微杂音。小鸟的到来似乎激发了望舒的另一面。这是它说过的最不像机器的话,比那些彬彬有礼的问答更通人情。
她抬头和它相视一笑。
落日号重新焕发容光,从多日累积的灰尘里露出了光洁的车身。除开十分气派的八个大尺寸轮胎——每个车轮都是独立驱动——其余并无奇特之处,很像是在地球的戈壁滩上常常能见到的那些一体式房车。
内外门之间是略显狭窄的减压舱,以便在人员进出前后调节气压。进入车内,后半部分是相对独立的储物舱,前半部分的起居区和驾驶区直接相连。淋浴间和水循环系统安装在中部。
起居区的左侧是上下两层床铺,右侧是一对舒适、柔软的四人卡座。床单、桌布和地毯都是怀旧风格的,在暗处用钉扣牢牢固定,用以对付行驶中的颠簸。卡座的正前方是办公桌,背后有一张漂亮的料理台、一台车载冰箱和一只太空科技的微波炉。
在望舒加入以前,苏再旦跟秦终朝一块儿待在这辆车上,他曾经突发奇想,要把料理台拆掉,换上一个全封闭的观景鱼缸,再从大峡谷的生物实验室弄来几尾鱼苗。但他始终没来得及实现这个大计划。在地球上的时候,钓鱼是他在学术研究以外的唯一乐趣。就连到火星上来,他也带上了一只迷你鱼竿和一整卷鱼线。
望舒用那卷鱼线和一小捧火星上的碎石子,做成了一串风铃,就挂在卡座的上方。在尘暴期间,秦终朝把风铃塞进了车内壁的夹缝里,以防它整日都晃得叮当作响。
工作完毕以后,望舒和飞廉在车顶晒起了太阳。久违的日光浴。躺在风电机叶片的阴影间隙里,像躺在海岸边的高大棕榈树下。望舒转了个身,换成了匍匐的姿势,让后背的电池板接触到更大面积的光。小鸟正乖乖趴在它的蝴蝶骨之间。
秦终朝没去打扰它们。她穿着防护服,自个儿倚靠在车门边。现在,她又可以好好欣赏这片红色沙漠的景色了。
每当秦终朝凝望眼前这一切——她已经凝望过很多、很多次了——她都会重新感受到她曾经在某个傍晚所顿悟的事情:沙丘不是死的,是活的,宛如古老的生命体,生长、繁衍、迁徙,万千沙丘的聚集最终构成了壮阔的沙漠。而在火星上,这片缓慢移动着的无垠沙漠成了唯一有生命力的事物。
——沙漠的移动,是从火星地层向外发出的呼吸,如同一个高大伐木工人倚靠在巨树根部小憩时所发出的,粗犷的、深深的呼吸。
她把这当成了一项日常的审美活动,和过去在地球上听古典乐、看展、看戏剧没什么不同。这项乐趣被尘暴打断多日,这会儿终于又能重新进行。
而她手里正捧着的那本薄皮书,《风沙和荒漠沙丘物理学》,是苏教授落下的。
在得以实地考察并建立模型进行演算以前,很长一段时间里,人类都通过类比地球上的相似环境来研究火星地理,对尘暴的研究也是如此。这书是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地理学名著,风沙动力学的里程碑,其中所用到的两种主要研究手段——野外观测和风洞实验——都具有某种猎奇的探险色彩;如今则已被苏再旦这样的教授们,当成了带有复古味道的消遣读物。秦终朝试图从考古学家的视角读它,没想到却撞见了一种宏大、惊人的艺术性。
她喜欢反复读它的导论,活生生像首后现代长诗。对诗歌而言,这样的篇幅算得上鸿篇巨著;冷静、严密的措辞堪比自然主义艺术。
书里所记录的景象,有一部分是在火星上同样可以目睹的:
“重达几百万吨的巨型沙积物以有规律的队形在地面上坚决地移动。在移动的过程中,一面成长扩大、一面保持着它的形状,甚至还会繁殖。这一现象对于生命的离奇的模拟,使得一个富于想象力的人看了会依稀感觉不安。在其他地点,这些沙丘又呈现另一种型式,它们排列成行,行与行间互相平行,每行之中丘峰相接如巨大的锯齿,连绵几百里而不中断,方向亦不改变。”[1]
而另一部分则仅为地球上的沙漠所独有:
“有时,尤其是在风后静寂的黄昏里,沙丘会突然自发地发出低沉的声音来,这种声音会持续几分钟之久,并且强到足以使正常的交谈不易听闻。”
黄昏时候沙丘的低鸣是什么样?真正的低鸣,而非文学化的想象。秦终朝没能亲身经历那情景,但曾听人述说过。她的妹妹,孟宵,天赋出众,生气蓬勃,像钟爱火星一样钟爱古代近东历史。孟宵曾跟着埃及考古队,在北西奈省的沙漠里度过了博士阶段的第一年;她读书读得早,一路往上,那时还不到十九岁。中途回国休假时,她曾向全家人讲起在那儿发生的一切,兴致高昂,事无巨细。
但后来她因为那个地方而死掉。
落日号在原地休整了大约两个小时。
沙漠忽然不动了,静得不真实。奥林匹斯山阴沉、压抑,像一团凝固起来的风暴。望舒从车顶下来,走到了秦终朝的身边。飞廉也在她们身侧盘旋。天边那轮太阳不同寻常的红,低低挂着,近乎妖异。
有种不祥的预感在秦终朝心中渐渐升起。
而当夜幕降临的时候,尘暴魔鬼终于又撕下平静的面具,重新作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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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R.A.拜格诺《风沙和荒漠沙丘物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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