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奥林匹斯山(二)

    连轴转的工作一直进行到次日下午。钻探机一路往下,挖出来的都是掺杂了矿物碎屑的、疏松的黑色火山灰,还很新鲜,尚未固结成岩。没有发现人为掩埋留下的填土,秦终朝已经心中有数:下面埋的多半并非墓葬。但她们还得完成这次发掘。

    最后的清理工作交给了行动更自如的望舒。

    它下坑时的轻盈姿态,好像是在月球上攀岩。轻而易举就将自己悬挂在坑壁,一边用手铲不断敲出浅浅的脚窝,刚好够踩住,一边往下缓慢地挪动。最后在狭窄的坑洞里找好位置,一个轻快的纵跃,稳稳落脚。它现在就站在目标上方,只隔着薄薄的一层。

    秦终朝从监视器里看到实时画面。望舒已经差不多掌握了所有窍门:力道、角度、耐心,一点一点把压得紧实的岩石碎屑从埋藏物上剥离。

    埋藏在地下的神秘对象逐渐现出了真身:一台人形机器,屈身踞坐,如此孤独地嵌在火山喷发物所堆积的土层里,像困在琥珀里的标本。四肢粗壮,只有钢筋铁骨,没有覆上像望舒一样柔软的仿生肌肤。浑身都坚硬,脸孔也是僵硬的,一块起伏不平的金属板,几乎分辨不清五官。应该是干苦力的劳工,所以不需要光鲜的外表。

    监视器里的画面随着望舒的视线而移动。光线很暗,秦终朝跟着画面仔细辨认,它穿着衣服,灰、红相间的制服,背上印有一行硕大的标语,字迹依稀可见:“Red Heaven(红色天堂)”。她认出这是葬礼公司的机器员工。

    望舒仔细检查了它的周身。发现它的腹腔被打开,重要元件都被掏空了,只剩这幅空空如也的躯壳。像经历了一场开膛破肚的手术。

    “可能是废弃的,被扔到这儿。”秦终朝从通信设备里听见望舒的声音。

    秦终朝也在打量——她留意到它仰着头,不像被人丢弃,而像是自己做出这个姿势,并在停止运转之后依旧维持。它的眼珠也被挖掉了,剩两个窟窿,两个黑黢黢的、朝某处凝望的窟窿。她确认了它面朝的方向,抬起头,正对着奥林匹斯山。

    岩浆就从那里来,漫天的火山灰也从那里来。缓缓隆起的、广阔的火山基座,就是每一次可怕的灾难向四周弥漫之时凝结下来的固态。

    “可能是它自己走到这儿的。”秦终朝提出了另一种猜测。

    或许它是在观赏火山喷发的景象时死去的。灾难的来临如此出其不意,它在这附近的墓地工作,但没来得及撤离。或许它奔逃了很长一段距离,回头时望了一眼身后。

    “你能想象到这座庞然大物喷发时的情景吗?”

    受难的机器就这么坐下,不再挣扎,心甘情愿在这难以一遇的壮景里接受死亡。

    世界末日般的壮阔和绝望,有时会反过来在人类心中激起美感,望舒知道这一点,但不确定这也会发生在机器的身上。它能明白秦终朝的想象,但无法立刻感同身受。为此,在回到地面上时,它也忍不住多望了几眼奥林匹斯山。

    秦终朝最终决定不把残骸吊上来,让这尊守望者继续在地下维持原貌。

    落日号在夜间疾行,探照灯像一束巨大的莲蓬从荒野里掠过。

    外面一片漆黑,车内则被壁灯照得亮堂堂。秦终朝负责开车,望舒坐在副驾驶座。它将自身的乐库与车载音响相连接,挑选曲子播放。完善望舒系统的程序员可能是位资深的乐迷,配备给它的乐库从古典主义、浪漫主义再到新世纪音乐,一应俱全。

    被选择在夜间播放的是霍尔斯特行星组曲的第一乐章:火星。众多乐器互相追赶,一波推高一波,落日号的行驶骤然有了一种军队行进似的、宏大的紧迫感。

    望舒一路都在观察秦终朝,看她如何一丝不苟、从容不迫地应对一切:崎岖的地貌,越加恶劣的天气,使人眼花缭乱的操纵杆、仪表盘、指示灯和控制面板。它学得极认真,确信自己已能接替驾驶的工作,于是提议每隔数小时进行一次替换。但秦终朝总是不肯放心去睡。每当望舒请她去休息,她就回应:“我睡得够久了。”她是一个人类,却好像不需要睡眠,甚至厌恶睡眠。它忍不住揣测:是因为梦里有她害怕见到的东西吗,使她流泪的那些?

    在观察时,它通常不是径直看向秦终朝,而是看她倒映在车前窗里的影子:她的轮廓与前方被照亮的沙丘融在一起,接连不断,像融进一道河流。

    这会儿她没有被臃肿的防护服罩住。她穿了件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卷得很仔细,平整妥帖,没有一丝褶皱。她很瘦,但露出的那截手臂有隐约的线条,在她紧握方向盘时,能看清筋脉和血管的鼓动、起伏——这是生动的、人类的手臂,是望舒所没有的,它的手臂没有力量感,只有一种近乎病态的苍白和纤细,像白桦树的枝条。它撩起袖口,低头看向自己的。

    而后它顺着把视线收回来:一本册子正摊开在它的面前。大开本,很薄,被翻过太多遍,书脊开胶,纸页的棱角也软塌塌。封面上印着醒目的标语,和白天所见到的机器残骸制服上的一样:“红色天堂”,字迹已轻微褪色。这是火星葬礼公司的宣传册,距离发行日已过数十年,几乎成了古董,被秦终朝从地球带来。

    是秦终朝主动递给它的。望舒本有些局促,它记得曾经翻动诗集惹她不快的事,但秦终朝坚持。册子里大部分是添加了柔光滤镜的火星照片,不同墓地被划分成不同景点。最中央夹着一张可展开的、长长的地图,有些地方被画了记号,有些地方还是空白的——看起来她打算跑遍所有地点。

    “你愿意跟着我吗?”

    秦终朝这样问它,语气不同往日,像在正式邀请它加入一场艰苦的冒险——而它相信是伟大的。这是本该在第一天就问出的问题,但如果第一天问出,不免流于轻浮。如今多了某种更为郑重的意义,像是确证了她和它关系的拉近:不是“跟着考古队”,而是“跟着我”。

    听到这个问题时,望舒竟没有立刻回答。它沉浸在另外一些思绪里。在伸手抚摸那本宣传册时,它能想象到,一直以来,她如何珍视这本册子,在褪色发白的纸页上摩挲,用指尖滑过每个地点。

    像找到了解开题目的必要条件,它忽然想明白:秦终朝或许是在找某件东西,就藏在这些火星墓葬之中的、某件唯一的东西。而哪怕漏掉一个墓,就可能永远漏掉那件“珍宝”。因此她才不顾危险地留下来。

    这次挖到的,显然并非她要寻找的——望舒回想起白天的情形——但她却没流露出过多的失望,正如她也没有预先流露出渴望。那些情绪可能在她心里翻滚过,但没有在她的脸上显现。她总是不让它们轻易显现。

    它渐渐揣测出她的性子,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清晰,像在迷雾里一点点描摹出远山的轮廓。它把这当成了一项任务、一个挑战、一件乐事。

    和那些终日愁眉不展的人不同,秦终朝是这样一种人:她心中有不为人知的痛苦,但你永远无法在她那里找到真正的绝望和疲倦。她擅长振作精神、保持激情,拿来一些炙热的东西,给最深的痛苦进行打扮,为它挂上闪闪发光的饰件,像在美好节日里整理圣诞树,纵使树干之内遭受虫蛀、千疮百孔。它想:即使到人生最绝境,她也能保持灵魂的体面。就像火星和正被播放的这首曲子,永不熄灭。

    而眼下,这里是她的安全屋,是坚硬贝壳的内部。现在它就坐在这儿,收到了她郑重其事的邀请,邀请它参与她的生命更多。一切都充满了她的气息,她的秘密,她的柔软,都在不经意间朝它涌来。

    还有驾驶座前挂着的那两张照片。望舒从照片里看见自己——这样的时候不多,它不常注视自己,在它眼中那是个陌生的形象。那个自己紧紧挨着秦终朝,站在她的身边,跟她并肩。

    这些想法使它感到一阵奇异的、难以言说的欢跃,竟在它体内激起某种轻微的颤栗。作为一个仿生人,它对人类情绪的感知太过丰富,几乎使它难以承受。

    它转头看向秦终朝。关于那个问题,它想用更为平和且客观的语气回答:“当然”、“听您安排”或者“随时”,但有股不知所起的冲动趋使着它反复修改措辞,最后说出来的却是:

    “只要您愿意,永远。”

    后半夜,从车顶板上方传来一阵异响。

    起初秦终朝不以为意,但这响动持续了足足十分钟。杂乱无章,时重时轻,没有固定频率。或许是风把车顶的发电机吹得晃动——但白天刚检查过,基座、塔管和风轮的叶片都稳固,真正的尘暴还没来,风不至于如此强烈。指示灯也显示发电机运转无误。

    望舒的听觉传感器比人耳要敏锐,它听到的比秦终朝更加清晰:是撞击声,某种不明物体正在一下又一下地撞击风杆。

    秦终朝停下车,让引擎暂时熄火。望舒也关掉了音乐。周遭只剩下一种声音还在回荡,凄厉、尖锐,是幽灵鬼怪,还是怒气冲冲的火星人?

    “砰,砰,砰。”

    在荒凉、死寂、生命绝迹的火星夜晚,这声音使人毛骨悚然。

    她想到了白天。那张残破、阴森、可怜的机器脸孔,活生生浮现在她眼前。是谁挖走了它的“五脏六腑”?还有从前在墓地里见到的那些使人生疑的盗洞。一连串爱伦坡式的恐怖故事在她脑海里闪过。这使她打了一个冷战。但她很快就压制住了这些离奇的念头。她已经见过了很多黑暗,并且下定决心,绝不放任自己的恐惧和胆怯。

    她要出去看看。

    穿好防护服,再带上太空枪——人手一把,但向来没有用武之地。望舒也跟着她一起来到车外。那种古怪的声响被稀薄的空气阻隔,比在车内要轻上许多,秦终朝几乎难以辨别来源。没等她做下一步打算,望舒已经不由分说地爬上了车顶。它似乎看清了什么,不及解释,一心要到上面去。

    “小心一点。”

    秦终朝打开头盔上的应急灯,灯光在沙尘密布的空中显得微弱无力,晕成朦胧的一团。她端起枪指向上方,目不转睛地盯着望舒在风力发电机的桅杆上攀爬。

    叶片还在旋转,它慢慢接近最顶部。

    爬到最高点时,望舒停住不动了。隔得太远,秦终朝看不清具体情形。她在心中数数,一、二、三、四、五。时间过得极其漫长,她开始喘气,面罩起了很多雾。六、七、八、九,她把枪柄握得更紧。数到二十下时,望舒终于掉转头,开始往下移动。它是滑着下来的,用一只手抓住桅杆,从天而降,转眼就到了秦终朝跟前。

    一切正常,风平浪静。

    秦终朝放下了手中的枪,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下来。她原本对望舒的擅自行动有些许恼怒,但此刻又突然烟消云散。它穿着那件白大褂,宽大的袍角在鼓动,衣襟像被月光浸泡过一样雪白。隔着面罩上未被除尽的水雾,秦终朝看着它飘落到自己面前,就像是从那座庄严圣洁、众神所居的奥林匹斯山降下来的。

    望舒显然在上面找到了什么,就装在它的衣兜里,捧出来时仍然故作神秘地用手掌掩住。直到回到落日号内,关上车门,才放开手。

    像是有一团火焰从她的双手之间钻出,横冲直撞,乱窜一通——车内一下子充满了很久没见到的、鲜活的动态,片刻之后秦终朝才看清是只小鸟。它飞到望舒的肩头停下,望舒轻轻把它捉在手里,抚摸它仍在扑棱的翅膀。就是这个小小的不速之客,闹出了偌大的动静。

    秦终朝靠近观察它:黄胸口、白肚皮的知更鸟——苏再旦所说竟然是真的。

    准确地说,是只仿生小鸟,来路不明,精密的机械结构让人咋舌,说是巧夺天工也不为过。同样都是晶体管组成的生命,它对望舒格外亲近,停在它怀中,安静下来像是没电了,但偶尔发出几声夜曲似的鸣啭。望舒看向小鸟的眼神也很柔,环住双臂,让它憩息在自己的臂弯。它怀抱小鸟的神态里有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的美。

    这一瞬间,秦终朝再次从望舒身上看到了另一个人。第一眼见到它时,她就曾有这样的触动,还有黄昏和夜晚的那些对视。但她整理过心绪,没让那感受再出现。直至此时此刻,她被这突如其来的柔情敲了一闷棍,心口作痛。

    她静静注视这场面,屏息静气,生怕打破了眼前像水面一样脆弱而短暂的安宁。她是否该把它给出的承诺当真?那两个字在她耳边生长,发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声响,像秋天的夜雨敲打窗棱:

    “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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