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接连破窗而出。
尘暴遮天蔽日,如同成千上万黑色蝗虫过境。
落日号几乎已被半埋在沙尘里,墓碑似的横插在地。秦终朝仔细查看了它的残骸。不出所料,风电机的管体从中间断成了两截。
她试图在脑中还原当时的情形:
这是一根两段式的塔管,全靠中部的法兰连接。在屡次颠簸之后,管体受震,原本牢牢锁住法兰的螺栓渐渐松动——今天气温的急剧变化、零件的热胀冷缩,或许加速了这一过程,而尘暴的侵袭是最后一根稻草。
它不会是在一个瞬间彻底解体的,而是渐次松动,留下一两颗螺栓藕断丝连;断裂的两截在最后一刻还牵连在一起,下半部分仍紧紧固定在车顶,上半部分摇晃、旋转,最终以某种离奇的角度拖垮了车身。
多种因素叠加在一起,酿成了这场横祸。
秦终朝回想起邹陨气急败坏离开前,那一长串带着怒气的话。这是他向她挨个细数的许多情形里的一种,甚至已是较轻的一种。她一意孤行,最终被他说中。等他知道了,会气得浑身冒烟。
至于他和苏再旦现在的情形,她想,没准儿他们已经到大峡谷了。他们多半没有遭此厄运,即使还在路上,也应当不会。杀人鲸号也有一架风电机,同样经过邹陨的改造,但结构和落日号的不同;杀人鲸号的车舱够大,管身一体,没用法兰连接,不会从中间松动、折断。除非被连根拔起,但这在火星上显然不可能发生。这是好事儿,他们肯定能顺利回到大峡谷。她们的失踪不会无人问津。
秦终朝把车窗破碎处清理得更平缓,扫去碎渣,随后又往返进出了落日号几次。望舒帮忙,一起清点物资,带走必要的东西:太空枪、辐射计、压缩食品、水、过滤器、可拆解电池组、氧气罐和氧烛。还有最重要的,手持式金属探测器,现在它们又能派上大用场了,这是她们在难以视物的尘暴里唯一可仰赖的东西。没有指南针[1],没有导航仪,全靠直觉、记忆和金属探测器。
秦终朝向空中发射了一发小型照明弹——经过了专门改进,可释放充足的氧化物,在稀薄空气乃至真空中也能燃烧——但那团光芒没能穿透风沙,像是一束细流钻入大海,很快被吞没。
她们只能靠自己了。
“走吧。”
这是秦终朝最后对望舒说的话,电磁干扰使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失真。为了节省电力,她们在出发前就商量好,路上尽量不做交谈。
临走前她们回头看了落日号最后一眼。它像头搁浅的幼年抹香鲸,安详以至于美丽。不久之后沙尘会将它埋葬。
奥林匹斯山,还有火星上其他高峰的发现,都始于尘暴。
1971年,水手九号首次在近处捕捉到火星尘暴,从大气层之上往下看,数万米高空都被尘埃笼罩,仅露出四个黑黢黢的深渊、骷髅之眼般的旋涡,分别是奥林匹斯、帕夫尼斯、艾斯克雷尔斯和阿尔西亚;火星西半球的四座宏伟高峰。
得益于过去火星地球化项目的残余成果,如今不算稀薄的火星大气层阻挡住了一部分致命的辐射,使地表的辐射值维持在传统防护服还能起作用的程度。但大气增厚的副作用随之而来:火星尘暴的威力也在与日俱增。
这是秦终朝到达火星以来见过的最大尘暴。
她们每一步都走得费力,像在巨浪之中前行。尘卷风掀起的沙柱势不可挡,足以淹没一切;沙尘升空,细小颗粒高速摩擦,累积的电荷在刹那间释放出无声的雷电,就在她们头顶的“云层”里穿梭。
一派地狱里的图景。
望舒知道秦终朝痴迷于这些壮阔景象。这是伟大的风沙学,她向它念起过那本书里的句子,并告诉它:当一个人用既冷静但又饱含热情的笔触,描述一件东西,却又从根本上无意于抒情的时候,反倒能构成最迷人的抒情。
风沙学是如此,人和人之间也是如此。
如今她们就行走在风沙的内部,身处于一种随时就要夺人性命的、伟大而可怕的浪漫。
这里是奥林匹斯山的西北方,她们脚下是大名鼎鼎的奥林匹斯光环[2]。虬根盘踞似的侵蚀地貌,形如沟谷河网,滋生了有关火星运河的传说。她们在艰难前行中一刻不停地用探测器搜索,指望能找到地下岩浆管的入口。
自从抵达火星开始,人类就把岩浆管当成尘暴里的庇护所。地下有很多过去囤积的补给品,可能有一部分坏了,但肯定还有一部分能用:大储量的液氧罐、更多的氧烛、发电机、水箱,没准儿还能找到一架小型无线电台,甚至一辆地下火星车。她们能从那儿联络上峡谷基地的可能性很低,但那里的一切储备至少足够她们撑到尘暴结束。她们还可以在地下移动,朝峡谷的方向再行进一段路。
但最严峻的问题在于,她们能否在地狱般的尘暴里辨认出地道入口,并活着走进去?
长时间的低温对望舒有些影响,但对秦终朝来说要更难捱得多。望舒注意到她开始发抖。在臃肿的防护服里,她抖得像羊羔。
在火星的夏天,白昼里的温度原本还算适宜,但在尘暴遮挡日光的灾难时刻,昼夜都一样冷得要命。一旦生命维持系统的电力耗尽,防护服仍可以供氧,抵御辐射和沙尘,但无法再维持体温。而为了尽量延长时间,秦终朝已把温度调得过分的低。
但她没有显出任何惊慌,只是咬牙克制自己的颤抖。
她用上了游弋教会她的法子:利用氧烛[3]燃烧时的高温勉强温暖自己。游弋是最后抵达火星的“敢死队”里的另一位成员,三年前她们在地球上的模拟基地一起经受训练。
这是个危险的做法,氧烛带来的热源小且尖锐,只在接触面上汇聚,没法均匀扩散,绝称不上舒适。即使有防护服的阻隔,秦终朝的背部仍很快出现了局部灼伤。疼痛耐忍,她却丝毫没表现出来。
由她带路,望舒就跟在她的身后,几乎亦步亦趋。
它试图用一个词来描述她的背影带给它的触动。在这时候它需要多费些力气,电力缺紧,它好像一个饥渴交加、头脑昏沉的人。
——“动心忍性”,它找到了那个词。
不光是斯文、端庄,在秦终朝的身上还有一种形如佛陀、菩萨和修行者般的艰苦决绝。她很适合这样的跋涉。任谁看见她,都会承认:她是个能够完成诸如此类壮举的人,注定了不起的人,堪受天降大任的人。相处不到一个月,它就知道,它已心甘情愿要追随在她身边。
但它现在的处境不容乐观。从出发起,它就关闭了绝大部分的感知机制,停止了需要耗费多余电力的运算,仅仅维持最基本的行走。然而有一些遥远、模糊的记忆却不受控制地启动了。
它记起了过去的一件事:它曾经给一名空军飞行员做过心理治疗。准确地说,他曾经是飞行员,在战后成了精神病患。按照他神志清醒时的说法,当时他驾驶一架僚机为长机护航,在发动空袭前被敌方的编队阻截。但他在危机之中逃亡,抛下了同胞挚友。
后来他在疗养院里彻夜难眠,反复听到斯图卡轰炸机的啸叫,梦见自己重新回到战场,目睹战友死亡,而他逃跑,发抖,最终被逮捕,处以极刑,从上万米的高空坠落——而事实是,法庭判定情况紧急,饶恕他无罪。
他问望舒,他是否做错了。它没来得及回答。那时候它还没形成健全的“人格”,琢磨不了这么深的道德困境。要是它遇到类似的事,并没有别的选择,阿西莫夫法则[4]的第一条迫使它必须保护人类,即使牺牲自己。
——如果去掉法则呢?
这个念头飞速闪过,又随即熄灭。记忆里有人掐断了他和它的对话,也掐断了它的思考。只停留在飞行员最后的那句追问:
“机器人医生,您看起来比我聪明,您会怎么做?”
不知道到底走了多远、多久,她们迟迟没有找到入口。
望舒已落下了秦终朝一小段路。电力提示它就快要倒下。
最后一块备用电池组也被用掉——它把绝大多数都让给了秦终朝,而她没有推辞过——自私是人类天性,不止秦队长,也不止飞行员,整体人类在最深处都带着冷漠。冷漠,但需要被谅解。因为人类如此脆弱,害怕孤独、疼痛和死亡。它想,这没什么错。
在倒下前,它看向她。
秦终朝站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面色平静,甚至有些冷淡地看着它倒下去。她没有挪动步子。它看见她站得笔直,像荒漠之中一盏孤独、固执、忽明忽灭、不可捉摸的灯。它眼前唯一的灯。
她在想什么?她会怎么做?会不会丢下我?
让我也埋在沙尘和熔岩下,变成静悄悄的火山底座的一部分。
它分析、计算,得不出答案,于是不敢看她的脸。而就是在这个略微有些悲观的瞬间,它发现自己已学会了如何使用“我”这个字眼——不光是从语法上,而是从潜意识里。
“我”,作为活生生的人的自我,从前只是隐隐绰绰被遮掩在尘埃之中,如今却已像奥林匹斯山一样拔地而起,强烈地在它心中浮现。随之而来是翻天覆地的风暴。
这是个带来所有渴望、也带来所有痛苦的字眼。
它的自我是因为秦终朝而生的。这个事实如此显著、确切,现在好像就有一股痛苦已经席卷了它。它的确感到了疼痛。在它的体内,就在心脏的位置,有一颗小小的电子传感器,异常电流的刺激构成了一种类似痛觉的机制——它是心理学家、神经生物学家和工程师共同研究出的得意之作。
对永恒死寂产生的恐惧,使它在心底发出一阵微不可闻的、痛苦的□□:
为什么要向我温柔地讲起恩底弥翁?
望舒第一次体味到了悲伤。身前人的面孔变成无数旋转的碎片,一点点消失。它在恍如新生般的阵痛中闭上眼。
————————
[1]火星上仅存在局域性磁场,全球性磁场已消失,指南针无法使用;有推测认为火星磁场消失与小行星撞击有关。
[2]奥林匹斯山光环(Olympus Mons aureole),奥林匹斯山周围的特殊地貌,最新研究推测其成因与水有关,即奥林匹斯山边缘崩塌过程中的一种水下滑坡(subaqueous landslides)现象,可参考相关文章:The aureole of Olympus Mons (Mars) as the compound deposit of submarine landslides.
[3]氧烛,一种无须动力即可供氧的固体氧气发生器,氯酸盐或高氯酸盐在金属燃料和催化剂的共同作用下分解,并同时产生高温;目前已被广泛运用于潜水器、航天器乃至医疗急救等领域。
[4]阿西莫夫法则,又称机器人三定律,最早由科幻作家阿西莫夫在20世纪40年代提出,在此后相关题材的科幻作品当中非常流行;但也有人认为其语义模棱两可,存在悖论,难以生效。三条定律分别是: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个体,或者目睹人类个体将遭受危险而袖手不管;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给予它的命令,当该命令与第一定律冲突时例外;机器人在不违反第一、第二定律的情况下要尽可能保护自己的生存。
推荐BGM:Endymion(恩底弥翁) – Janice Watson
网易云歌单:火星考古学(随文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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