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熔岩管道(四)

    秦终朝决定把庇护所重新搜索一遍,寻找可能存在的任何异常情况。

    望舒留在尸体现场,对遗物进行检查。它有一些验尸的知识和技巧,但这是第一次实践。庇护所内的气压调节系统显然已经失效,防护服对尸体起到了保护的作用。女性和婴儿的尸体几乎毫发无损,猜测是死于瞬间的窒息缺氧。

    男尸的防护服在头颈连接处破损泄露,低压环境下身体因□□沸腾而肿胀,但伤口处干净、平整,没有鲜血四溅的痕迹,像是在气温降低而冻结以后,才被锋利刀刃砍下头颅的。

    就在女性所着防护服的手臂位置,嵌着一枚红色铭牌。望舒把它取出来,拿在手里仔细察看。这是发放给第一代火星移民的身份标识,特殊金属材质内置芯片,正面印有移民管理局的徽标和特定编号,为了纪念机遇号探测器[1],做成了王冠似的多边形。男性所着防护服的对应位置,也有相同的设计,但本该嵌着铭牌的地方已经空了。只是在他的胸前,发现了一个棕色牛皮封面的笔记本,比手掌稍大,用皮质的绳子捆着,厚厚一沓的内芯挤得满满当当,封皮微微鼓起来——是在旧时代的旅行家们当中流行的样式。

    秦终朝回来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只木箱子,是摆放在温室旁的那些人工巢箱里的一只,侧面还贴着实验记录表格和标识。秦终朝把覆在上面的树枝掀开,露出内部的景象:箱子里装满了废弃的机械小鸟模型,全是知更鸟,每一只都和望舒的样子相同。但要么是半成品,要么残缺不全。

    飞廉从望舒的肩头飞起来,落到了它们的中间——显然,这就是它的来处。它原本就是从这处庇护所里飞出的。

    望舒把自己的搜寻所得递给秦终朝看。秦终朝首先翻开了那本笔记。

    整整半本都是令人目不暇接的鸟类解剖图,笔记的主人生前大概是位鸟类学家,或者至少是位爱好者,并且保留着十分原始的、田野调查式的笔记习惯

    笔记里不光有他多年来观察、研究鸟类的心得,还有极其私人的部分:他似乎同时把它当作了日记本使用。夹杂在图谱和数据之间的,还有他的一切愁绪和生活琐事,关于他的妻子和孩子,关于他们一家作为首批移民迁居火星的前前后后所有经历,关于一种来自田野丛林的探险精神,如何在最初鼓舞了他来到火星,又如何逐渐消亡于漫长、看不到尽头的地底囚居。他在笔记里记录下了从头到尾几乎整个灰暗的过程。

    [火星历六月三十日]

    移民到此的第二个火星年,我们就有了自己的孩子。史无前例,头一个在火星出生的人类婴儿!

    我们的骄傲。

    是个男孩,早产儿,比预产期提前了一个多月,体重偏轻,但身长超出标准,看起来非常健康。远程指导的助产士提醒我们,他的骨骼会比较脆弱。但他将来会长得很高大。火星上的重力只有在地球上的三分之一,分娩过程足足进行了二十个小时。莎夏累极了,我亲了她好多下。

    我亲手剪断脐带,把孩子抱进透明的育婴箱里。他还紧闭着眼睛,小脸皱成一团,好像浑身上下都在散发柔光,身上每一根纤细的绒毛都在翩翩舞动——我想到那些在地球深海里起起落落的,漂亮、轻盈的浮游生物。

    “小水母”,我的儿子,我打算就这么叫他的小名。等莎夏醒过来,我就告诉她。她可能会怪我把这个昵称起得太过柔弱。但她会喜欢上的。

    [火星历七月一日]

    大峡谷基地的移民局来电祝贺了我们。他们已经把新闻发回了地球,人类世界所有的媒体都在庆祝我们的孩子的出生。

    [火星历九月十五日]

    新的尘暴来势汹汹。

    我们不得不暂时迁居到地下的庇护所。我把我的实验室也一并转移了过来,费了很大工夫。那棵从大峡谷运过来、好不容易长成的酪梨树,只能留在地面上,生死由天。巢箱的效果不佳,我决定不再用了。今天得把温室搭起来,再在中央立一棵人造树,让小鸟宝贝们重新在树上安家。

    明天我就把莎夏最挂念的那副油画也搬下来,还有她爱不释手的古代书籍,大部分都是关于希腊神话的。她从年轻时候起就沉迷于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仓促摘下来的酪梨,莎夏都做成了果酱。我们把餐桌也布置了起来,用那束我们都喜欢的永生花镇住桌布。晚上我们可以吃酪梨抹三明治,再来一小杯浓缩柠檬汁兑朗姆酒。

    为了留出二人时间,我给家务机器人启动了育婴程序,优先级调到最高,让它和小水母形影不离。小水母看起来也已适应了新环境,睡得很香。

    在地下的生活就快要有模有样了。

    [火星历十一月十六日]

    观测站说尘暴的时间可能会继续延长。

    温室里出了点问题,有只幼鸟死掉了。在它的尸体开始腐烂之前,我终于下狠心把它扔进了垃圾处理器。剩下的那些也不怎么对劲,整日绕着保护罩打转,有几只甚至开始啄来啄去,相互扑打。

    可能跟地底的微弱磁场有关,我还没找到原因。

    [火星历十三月一日]

    尘暴仍然没停。无线电信号被打乱了,好在总基地的通信电台还能接通,只是要多费点时间。负责人告诉我,最近我们不需要再向他们汇报自己的情况了。“每个人都自顾不暇。”他是这么说的。但我不能把这种话告诉莎夏。挂掉电话的时候,我只能微笑,假装一切正常。

    莎夏提起想要回大峡谷基地的事,她说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要直接回到地球。我爱她,但我不能走,我告诉过她我的苦衷、我的梦想:在火星上建立鸟类基地。我为此奋斗了半辈子,如今几乎触手可及。

    很快就会好的,等尘暴过去,回到地面上,我们还会有崭新的生活。

    [火星历十四月七日]

    庇护所的气压调节系统出现了故障。

    以防万一,我们只能重新穿上防护服。但一到用餐时间,我跟莎夏仍然习惯到餐桌前就坐,播放爵士乐唱片,隔着空气干杯,假装还在过着正常的生活。

    只是温室里的小鸟又死掉了一只。

    [火星历十五月十日]

    在大峡谷的朋友传来小道消息,我们这儿附近的废弃矿场还停着一辆货运列车,可以和客运列车接轨。他替我们弄到了通行码,还有从庇护所前往矿场的详细路径。他建议我们自己驾驶返回大峡谷,但我婉拒了他的好意。

    尘暴没什么好怕的,所有人都在反应过度。

    我有了一个新的点子,用来打发待在地下的无聊时日:我打算用旧的零件和芯片做只机械小鸟,等到小水母生日那天当作给他的礼物。好多年前我就做过,但做得很粗糙。实际动起手来比我想象中麻烦很多,我需要好好回忆一下过去的工程学知识。

    [火星历十六月五日]

    我注意到莎夏的情绪越来越异样。好多天来她都表现得低沉,郁郁寡欢。今天早上,她告诉我她的抑郁症可能重新发作了。我沉默了,没有接话。在移民之前她就确诊过抑郁症,但为了填上那张完美无缺的移民登记表,我把这件事瞒了下来。是我的主意。她的状态又让我感到愧疚起来。是我的错。

    [火星历十七月十日]

    我们吵架了,这是有史以来最厉害的一次。

    起初只是小小的口角,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她越来越无法忍受地下的生活,甚至指控我——虚伪,狂妄,自私。她说我不爱我们的儿子,说他是我无限作祟的虚荣心的牺牲品,我没有权力决定他的一生,没人愿意到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生活。这是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最让我伤心的话。我不是那样想的,但我没有办法反驳。

    我在失控之中差点动了手。

    然后我跪到她的面前,求她原谅我。整整一天,我都跪着求她。

    [火星历十八月二十二日]

    大峡谷那边正在召回有意愿离开的居民,大规模组织遣返。他们想朝这边派一辆机器人驾驶的列车来——但被我打发掉了,我告诉他们不用派人来,也不用再费心。等尘暴过去,我就可以回到地面重新展开实验,在那之前我不会走。

    莎夏不知道这件事。

    [火星历十八月二十七日]

    温室里的小鸟死了大半,还剩下最后一对苦命鸳鸯和它们的雏鸟。我始终没有找到原因,也没有对策,只能眼睁睁看它们一个个死。事情变得有些讽刺,我为了它们不肯离开,最后它们却要在我的眼前死个精光。

    [火星历十八月二十九日]

    马上就到小水母的一周岁生日了,这是按照地球上的算法;按火星纪年来说,这是他的半岁生日。他长得很快,但仍然是个小不点,对于一个正值圆滚滚、肉嘟嘟时期的婴儿来说,还有些过分的瘦。

    将来他会知道,他的爸爸有多爱他。为了保护他,我愿意丢掉自己的性命。

    今天莎夏变得很反常,她很久没有这么温柔过。自从那次大吵以后,我以为她不会再原谅我。但今天我们好像又回到了热恋的时候。我们在沙发上拥抱,不再谈论离开、抑郁和死亡,什么烦心的事都不想。她给我念她最喜欢的古希腊神话。有时候我快忘了,她在大学里念的专业是古代欧洲文学。但她不爱写东西,无论什么体裁一概不写,她只是看,看无穷无尽的书。反而是我这个跟文学毫不沾边的人,总忍不住想写点儿什么。

    她又给我念了一遍金羊毛,科尔基斯的公主美狄亚爱上了一心寻宝的伊阿宋。但那个故事的结局很糟糕,我不喜欢。

    她忽然开始哭,我亲了一下她的眼睛。然后我们亲吻了很久。我想起年轻的时候,我们头一次约会,我把自己亲手做的知更鸟捧在手里送给她。没来得及打磨,粗糙、拙劣,甚至有些滑稽,但她说“可爱”。我知道她是真心的。

    那时候她觉得一切和我有关的都很可爱,包括我不切实际的理想。

    [火星历十八月三十日]

    这一页的页头画着蛋糕和蜡烛的图案,日期旁边也被提前做好了欢快的标记:“小水母的生日!”

    但当天写下的字迹格外潦草、零乱,几乎难以辨认,费力去看,隐约像是一连串、密密麻麻的“为什么”,荆棘丛似的铺开,把纸划破许多道口子,戳出许多个窟窿。

    [火星历十九月一日]

    最后一页只剩下日期,内容是空白。

    望舒从三套防护服头盔上的摄像头里分别调取了数据,和秦终朝一起用客厅的电视观看了特定时间段的录像,印证了笔记里的线索。

    长镜头记录下了这出静谧无声的死亡:年轻母亲在长久的晦暗和抑郁之中突然发作,亲手切断了防护服内的生命维持系统,先是孩子的,然后是自己的。就像是发生在默片电影里的悲剧结尾。

    秦终朝望了一眼客厅墙壁上的巨大油画,海面上的月光依旧如此澄澈——见证的却是与金羊毛故事如出一辙的结局,像一副诅咒。

    画面切换到鸟类学家的视线。进度条向前,快进跳过他刚发现时的歇斯底里和失魂落魄,还有他在尸体边沉默坐着的一整晚。他像一只气球似的蔫了下去,把手伸向自己的头盔,似乎已准备引颈就戮。但录像就此戛然而止,再往后的记录已经丢失。画面就停留在,他最后向庇护所的舱门外回望的那一眼。从反光中映照出一张灰白色的、了无生机的脸孔。

    秦终朝仿佛能想象到他最后的那一眼,和他脑海里的幻象。

    透过舱门的玻璃窗,黑黢黢的隧道尽头突然变得灯火通明、五光十色,这使他有些恍惚,眼前甚至如海市蜃楼般地浮现出中央大街的样子,他生平第一次约会的那家街角咖啡厅如此醒目。他见到年轻的自己,意气风发、神气活现,正滔滔不绝地,向心上人讲述自己的那些远大计划,描述自己多年以来所痴迷的、关于鸟群迁徙和人类迁徙的壮丽景象。而她纯洁得像新生羊羔,纤细、柔弱,托着腮看他,眼睛含笑,脸上的神情里透着一股清冽的温柔——他一生所钟爱的形象。

    那份久已消逝的温柔,就好像是永远回不去的地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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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机遇号探测器(MER-B),2003年NASA火星探测漫游者计划中发射的两辆火星车之一,自2004年登陆火星表面,超期服役十五年,贡献非凡,最终因尘暴而失联,陷入休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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