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熔岩管道(三)

    好几个钟头,秦终朝和望舒就在这座由熔岩凝固而造成的、宫殿似的管道系统里徒步前进,寻找出路。

    在一条接一条复杂曲折的岔路里认准方向,是件艰难的事。稍不留神,就可能会陷入迷宫式的无限循环,绕着某处打转。最终没有纯凭记忆和直觉,乱闯乱撞——她们选择了跟随飞廉。这显然也是个冒险的办法,但那只不期而至来到她们身边的仿生小鸟,它似乎对周遭的环境尤其熟悉,自打一进入地下管道,就显出不同寻常的兴奋,时不时从望舒的肩头跃起,环绕着她们前前后后飞行,扑扇它那对薄薄的轻型合金翅膀,俨然为她们引路。

    原本是望舒提着灯走在秦终朝之前,但不久秦终朝就把灯接了过去,仔细去照周围的岩壁。于是望舒落后了她半步,仍紧紧贴着她走。

    起初,管道顶部还倒挂着尖刺般锐利的熔岩钟乳石,显露出粗粝的地质原貌。越往里走,被人工修整的痕迹就越显著,顶部逐渐变得平坦,呈现出被大型机械削割过的形态。但大体的景象几乎一成不变,近处是管壁上倒映出的幢幢灯影,远处是一片没有止境的昏暗。

    秦终朝忽然想起一件久远的往事,孩提时代某个平平无奇的夏日午后,她和妹妹孟宵一起穿过长长的、黑魆魆的废弃隧道。黑暗里看不清彼此,只是把手指扣紧。她们从父母所在考古队的基地结伴出逃,只想偷偷去看看对角羚[1],一种在当时就已濒临灭绝的生物,传闻还出没在附近的寒冷荒原。孟宵的心很软,常常为那些即将消失的、孤独的生灵而哭,她也陪着她哭了很多次,并且同样感到心碎。

    那是一种稚嫩、鲜活,只出现在少女身上,很快就会复原,没有过多杀伤力的心碎。往后的人生里,她似乎再没有体会过了;后来降临的,是一些更深邃、也更沉重的东西。而曾经那条隧道如此之长,在梦里伸展、延续,像带着她无数次穿过那个夏天。

    耳边忽然传来的嘶嘶电流声,打破寂静,将她从回忆里拉回来。防护服的通讯设备搜寻到了某个特殊频段的无线电信号,将她们接入了一个未知的地下通信系统。

    残缺的信号渐渐变得完整,汇合成某种奇异的声响。秦终朝仔细辨认了一会儿,终于听清:有人正在低声哼唱一小段旋律,反反复复,语调轻柔,在万籁寂静之中如同一座孤岛般的幻影,遗世独立地浮现于雾中。

    她发现那竟是自己听过的曲子:一首古老的摇篮曲,饱含温柔,带着上个世纪的甜蜜和忧伤,在幽暗的地下蓦然飘荡起来。秦终朝为此放慢了脚步。

    望舒留意到了秦终朝的神情:她完全被这歌声迷住了。她的周身散发出一种因专注而庄严的气息,像座突然伫立的雕像。于是它也停住脚步,站在秦终朝的身后,一语不发地陪她倾听。它从原本的警觉状态里放松了下来,凝视着她,感觉到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也正变得柔软。飞廉落回了它的肩膀。她们就这么一动不动,暂时抛开眼前的险境,忘记了身在何处。

    那歌声似乎没有停歇的迹象。

    等到她们重新出发,拐过下一个分岔口时,前方随即出现了光亮。一束强光从远处的某个缝隙泄漏而出,笔直地穿过整条隧道,照到她们身上。

    是某个地下的庇护所入口。飞船式的舱门没有紧闭,半掩着,卡在半道,只留出小口子——恰好供飞廉这样的小鸟进出。光就从门的另一边而来。

    秦终朝尝试通过无线电与可能活动在周围的人交谈,没有得到回应。望舒伸手拉了拉舱门把手,纹丝不动,显然损坏已久。随身携带的洛阳铲派上了用途,拆卸下来的长柄被它当作撬棍,最终打开了舱门。

    通过狭长玄关似的减压舱以后,光线变得骤然明亮,秦终朝下意识地遮了遮眼。像在废墟里忽然见到了文明的遗迹,一副与周遭环境迥然不同的景象映入眼前。

    她们进入的这处庇护所,就修建在隧道分岔的连接处,客厅与房间的布局巧妙地被隧道的岔路分割。中产阶级家庭公寓的典型装潢,竟在地下营造出了一种花团锦簇之感。

    客厅被特意改造过,比先前隧道的其他部分都要宽敞许多。顶部挑高,开阔明亮。繁复的玻璃吊灯流光四溢,完好无损。洁白的大理石地板上铺开柔软的地毯。餐桌上摆着永生花和还没收起来的白瓷盘。显然有人曾在这儿居住过,到处都还保留着浓郁的生活气息。

    电视背景墙上挂着一幅巨型油画,用复古的实木框精心装裱,是十九世纪某位俄国画家笔下的港湾夜景——月光中的博斯普鲁斯海峡[2]。

    秦终朝知道这幅画,也知道与之相关的典故:比如那个从公元前八世纪就开始流传的故事,一次比奥德赛更早的英雄主义远航。伊奥尔科斯的王子伊阿宋,为得到金羊毛而前往黑海,在博斯普鲁斯海峡遭遇撞击之岩,放出鸽子探路,最终在惊涛骇浪之中得以通行,抵达黑海之岸的目的地。

    她独自在画前站了一小会儿,端详其中的细节:夜色里港口建筑物的轮廓,□□教清真寺的圆顶和宣礼塔,降下船帆后孤零零、直指夜空的桅杆,伸向远处的岬角海岸线。一轮明月从云雾中现身,在海面映出波光粼粼的倒影,晕染开一种温暖、静谧的橘黄色;和神话里的壮阔凶险截然不同。

    她们开始分头搜寻庇护所各处。

    望舒被飞廉领着进入了离舱门最近的房间。有人在这里面搭建了一处温室,透明的玻璃保护罩内构成了一个小型的生态系统。站在外面就可以清晰地观察到内部的景象。好几排金卤灯一齐照明,似乎从来没有熄灭过,模拟出源源不断的、充沛的日光。温室旁边的角落里放着几只人工巢箱,看起来已被弃用。

    保护罩的正中央,是在火星的红色沙漠里很久没见到的、浓郁的绿色。一株酪梨树长到隧道最顶端,枝繁叶茂,树冠抵住天花板,遮住了整个温室的上空。但只是棵极其逼真的假树,望舒很快就从树干的接缝处发现了端倪。

    一窝由干树枝和苔藓搭成的巢,悬在最高处的树杈间。几粒被冻住的鸟蛋,有些凄清地躺在巢中,仍然呈现出鲜艳的蓝绿色。

    飞廉落到了温室玻璃罩的外边,用它的喙轻轻地去啄。望舒被它的举动吸引,视线往下,看见了它在玻璃的阻隔下仍试图贴近的地方:个头大得出奇的、绿油油的酪梨,像铅球滚落得满地都是;两只成年鸟和七八只幼鸟的尸体——全都是黄胸脯的知更鸟——被冻得硬邦邦,七零八落地横陈,像一桩凶案的惨烈现场。

    秦终朝在另一处找到了歌声的来源。

    庇护所最靠里的地方,是间被布置成海洋风格的儿童房。四面墙壁都被涂满海浪,各处摆放或悬挂着桨、舵和船锚一类的装饰物。

    一位女性正襟危坐在房间中央,没有穿着防护服或任何装备,就这么背对着秦终朝,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陌生来客的闯入。等到秦终朝小心翼翼地走近,才像卡壳似的、极为缓慢地转过头,和她对视。秦终朝立马察觉到,眼前这位是个仿生人,但做工似乎比望舒要粗糙得多,从笨拙的动作、生硬的五官再到过分泛光的皮肤,许多细节都露出马脚。

    它的嘴唇纹丝不动,但歌声显然是从它口中发出来的。

    没等秦终朝再多观察,它已低下头,把注意力重新放回了它的身前——船形的摇篮,从里到外都是晴朗的碧蓝色,正以某种轻快的节奏来回摆动着——这是整个隧道里,除了她们之外,唯一轻快地活动着的事物。

    那位仿生人不再理会周遭的一切,只是自顾自地,又继续对着摇篮充满慈爱地哼唱下去。

    “不要哭,不要哭,夏日里生活如此轻快。”

    “你的父亲富有而母亲美丽。”

    “鱼儿跃出水面,棉花高昂枝头。”

    “没什么可以伤害你,在你飞向天际之前。”

    “嘘,不要哭,宝贝。”

    由于信号不稳的缘故,即使相距咫尺,哼唱声仍然显得遥远,因带着电流而有些失真,在这处尘封已久遗迹的孤寂氛围里,染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忧伤。秦终朝的心头被掀动起了一些隐秘幽微的情绪,听得入迷。

    直到她跟随仿生人的目光望过去——

    除了绒毯,摇篮里空无一物。

    下一刻,秦终朝从通讯设备里听见了望舒的呼叫。

    一男一女的尸体躺在主卧室里,金发碧眼的白种人,早被冻成了冰块,但还身着防护服。女性尸体完整无缺,男性尸体的头部已不见踪影,剩下头盔还孤零零地连接在防护服上。就在他们中间,躺着那具本该在摇篮里的婴儿的尸体,同样套在小小的防护服里,蜷缩着,手和脚都像连着蹼一样微张,那么小,小得可怜。

    “不要哭,不要哭,夏日里生活如此轻快。”

    “嘘,不要哭,宝贝。”

    轻柔的哼唱声始终没有停止。

    ————

    [1]对角羚:学名普氏原羚(Procapra przewalskii),中国特有的濒危动物,主要分布于青海省的草原和沙丘地区

    [2]月光中的博斯普鲁斯海峡(A Moonlit View of the Bosphorus):俄罗斯浪漫主义画家伊凡·艾瓦佐夫斯基(Ivan Aivazovsky)1884年的作品,描绘了萨拉基里奥角和奥塔科伊清真寺在月光中的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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