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二月,北方的天气依旧寒凉。
昨夜刚下了一场小雪,如今正绒绒地在屋顶房檐上铺了一层霜白。芳草趁人不注意偷偷地跺跺脚,将襟口紧了紧,眼看到了时间,连忙端着热水面巾等物要往屋里送。
她进府也有些时日了,因为性格温和,手脚麻利,长得也是眉清目秀,被管事姑姑看上,调到了公子身边当侍女。
说起来有面子,然而这在府里可算不得什么好差事。不过是短短几步路,她屏息静气,生怕出差错。
据说前段时间有个丫鬟在收拾屋子的时候,不小心弄出了声响,结果公子直接让人拖出去打死了事。
昨天一早,公子起床发现受了凉,于是前一晚值夜的丫鬟小厮一个不落,全都兜头浇了一桶井水,丢到风口处罚跪。
结果当晚公子就起了烧,整个府上都因为这事而着急忙慌。如今一算,他们跪了能有一天一夜,但是府中主人出事,哪会有人还在意他们的死活?
芳草在心中叹息一声,若是熬不过去,不过是给城外乱葬岗多添一个尸首罢了。
如今,她反要祈祷这位公子快些好过来,否则她们这一府的人都不一定能活。
等进了屋子,她也不敢多看,而是一直低着头,只能见到脚下精致的地毯,其上织锦栩栩如生,兼有金丝银线,端的是富丽堂皇。
早有人等在门口,她一进来就将物品接过,放到了不远处的架子上。另有几个丫鬟站在一旁,不声不响,若是不仔细瞧,根本注意不到她们。
另一个身穿鹅黄的侍女冲她摆摆手,示意她可以退下,芳草不由松了口气,对对方略行一礼,退出了房间。
临走时,她隐约听到了一个清润的声音,“我无事……倒是劳烦郑御医了……”,虽然稍显虚弱,但却极为悦耳。
不过是短短几句话,差点让她听呆了去,等她反应过来,身上先出了一层冷汗,不由暗啐了一口。哪怕他外表如何光风霁月,风华无双,内里是个什么模样,这府里的人可是再清楚不过了。
*
叶池头痛欲裂,他只记得自己在过马路的时候,忽然一辆卡车冲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把前面的一个小女孩推了出去,自己却因此正好被车撞到。
在那一瞬间,他甚至连疼痛都没感觉到,眼前白光一闪,整个人就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知觉,然而最先涌入的却是一堆乱七八糟的画面,仿佛走马灯般在他的大脑中放映起来,速度极快,像是在看快进的幻灯片。
其中出现最多的是一位男子,即便是在现代见过了那么多男明星,但叶池还是不得不承认,此人的容貌极为出类拔萃。在对方面前,仿佛连那些夸赞的语言都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而变得苍白起来。
他在一开始还懵懵懂懂,后来才发现,这些画面竟能连在一起,看起来像是对方的生活轨迹。
不等他再仔细思考,一股极为苦涩的味道被灌进了嘴里,他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将之咽了下去,不由得皱了皱眉。
紧接着就听到有人在耳边欣喜地说:“公子醒了!”
公子?这是在叫他?
叶池挣扎着睁开双眼,先是因为屋中的光亮而眯了眯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习惯起来。首先看到的是华丽繁复的床帐,古香古色,他心中刚想着自家床上明明只挂了个白色的蚊帐,就听身旁有人问:“公子感觉如何?”
他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却没说出话来,喉中十分干涩,只能发出一两个沙哑的音节。
一位老者在一旁道:“叶公子刚刚退烧,先让他喝些水吧。”
叶池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使不出力气,整个人的手脚都不听使唤。还是旁边有人将他扶起来,然后在他身后放了靠垫,让他倚了过去。
接着马上就有人端来了茶水,小心翼翼地喂到他的嘴里。
他本想自己接过来,结果连抬抬手都做不到,只能苦笑作罢。
也不知渴了多久,小小一杯水根本不够,不过有水润喉,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他此时才抬眼看去,只见床边不远处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中年大叔正欣喜地看着他,对身边人道:“多谢郑御医妙手,我家公子终于醒过来了!”
被称为郑御医的老者头发花白,年近花甲,如今正捋着三寸长的胡须道:“醒了就好,接下来只要每日按时服药便可。”
那中年人连忙称是,让下人拿着药方去抓药熬药,又转身担忧地问:“公子,您觉得还有哪里不舒服?”
叶池此时还没弄清楚情况,于是也随便说了两句场面话,然后看那中年人欣慰地松了口气,先吩咐下屋里的其他人,接着毕恭毕敬地送郑御医离开。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手指修长,莹白如玉,隐隐透出其下青色的血管,非但不让人觉得病态,反而仿佛水墨般写意。
这绝不是他的手。
再一回想方才脑海中闪现过的那些画面,叶池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这屋里还有其他人在,他直接道:“将镜子拿来。”
话音刚落,其中距离他最近的侍女就转身去柜子上将铜镜拿了过来,也不用他多说什么,直接举在了他的面前。
叶池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心中无奈叹了口气,果然如此。
入目的容貌极为出众,连他都差点看呆了,但那绝不是他的脸。
他不由苦笑,虽然在闲暇时候也曾看过几本小说打发时间,但谁能想到穿越一事真会出现在自己的身上呢?
这张脸十分熟悉,他想起先前在脑海中看到的那些画面,想必就是原主的记忆了吧?
心中不禁松了口气,有记忆总比两眼一抹黑要强。
他生怕被人看出不对,于是装出一副精力不济的模样,自有人扶着他重新躺回到床上。
其实也用不着装,不知是原主天生体弱还是大病初愈,他如今的身体确实不太爽利。不过是坐了这么短的时间,便觉得腰酸体乏。
他闭上眼睛,看似在休息,实际上却是在回想那些记忆。
初初进入这个身体,那些画面是被硬生生灌进来的,如今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虽说他算是有了原主的记忆,但是这和自己本身的记忆区别很大。
对于普通人来说,越是重要的、影响大的记忆会越深刻,只需稍微一回想,就能从脑海中调出来,然而他接收的这些回忆却并非如此。
它们更像是一个硬盘,所有的画面全都事无巨细地挤在一起,不分主次,想要全部消化掉需要不短的时间。
而且在翻看这些记忆的时候,他更像是在看别人的故事,虽然能大概清楚这些事情的始末,但却无法做到感同身受。
若是想要凭此和原主表现得一模一样,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毕竟他们原本就是两个不同的人。作为一个普通人,他不认为自己有着以假乱真的精湛演技。
等着把这些画面大略地从头翻到尾,叶池不知自己该哭还是该笑。
原主的名字和他相同,也叫叶池,父母双亡,如今这偌大的叶府只有他一个主人。
看似避免了他会被亲人揭穿身份的可能,但若是了解了这位原主的身世,就会明白,他如今的处境有多么艰难。
原主的家世显赫,父亲出身世家,母亲也是名门闺秀,原本他的一生会十分顺遂,但在他五岁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他的命运。
他的舅舅韩婴逼迫齐帝退位,自己即位为帝,定国号周,改元泰治。
于是他的母亲摇身一变成了周朝的湖阳长公主。
然而他的父亲叶乾却认定自己是齐朝的臣子,对韩婴采取了不合作的态度,并与这位原本关系不错的大舅哥割袍断义。
韩婴多次授予叶乾官职,却都叶乾拒绝了,他甚至还写了一篇赋来表明自己不愿做官的心意。
时间渐长,原本还对他有些容忍的韩婴在身边亲信的挑唆下,对叶乾的不满与日俱增,终于在泰治五年,寻了个由头,将叶乾杀死。
而叶池的母亲这些年来一直夹在夫君和兄长之间,郁郁不乐,叶乾身死,她不久后也随之抑郁而逝。
叶家本就人丁单薄,这样一来,除了几个血缘极远的旁支,竟只剩下了叶池这一个刚过十岁的少年。
韩婴在看到身穿孝服,容貌酷似妹妹的叶池时,又产生了愧疚之情,于是对叶池这个外甥恩宠有加。
但他又是个生性多疑,喜怒不定的君王,无论是叶乾还是湖阳长公主的死都和他有着莫大的关系,所以他对叶池一边宠爱着,一边却又提防着,怀疑对方会为了父母的死而对他心怀怨恨。
这对舅甥看似血缘亲密,中间却隔着两条人命和血海深仇,双方只能尽量维持着表面的亲近。
叶池在看到这些事的时候,只觉得脑袋都大了。
都说伴君如伴虎,在他看来,这位皇帝可比老虎可怕得多。
至少老虎他可以避开,但这位皇帝却是他躲不开的人。
在他看来,这些年皇帝对他的宠爱里,最多只有一半是真的,剩下的那些只怕是为了表现出自己的仁爱才装出来的样子。
毕竟如今叶家就剩下了叶池这一根独苗,当年皇上刚登基,年轻气盛,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于是杀鸡儆猴,示威于众臣。而叶乾这个刺头,被不幸选为了那只倒霉的“鸡”。
结果谁能想到,因为叶乾身死,湖阳长公主没两天也去了,一下子反而显出新皇的严苛暴戾。
皇帝毕竟不傻,他刚刚即位,朝堂不稳,既然发现自己做得过头了,当然要赶紧往回找补,而叶池就是个很好的施恩对象。
只是这样的恩宠却不够牢固。谁知道哪天皇帝的多疑症又会犯起来,或者在身边小人的挑唆下,认定叶池会为父母报仇,届时叶池的小命根本保不住。
叶池将这些事情捋清楚,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脖子凉凉的,总觉得下一刻可能脑袋就要和身子分家。
谁都不希望体会这种时刻面临死亡威胁的感觉。
如何保障自己的安全,这绝对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面临的最大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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