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浓郁的药香打断了叶池继续思索自己艰难的求生之路,有人在他耳边小声道,“公子,药端来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一旁的侍女将他扶起。只是看着那褐色的药汤,叶池不禁皱起了眉。

    不过是他下意识的反应,却让端着药碗的丫鬟不自觉抖了一下。好在那药碗中的药只装了一半,没有洒出来,但也足够让人心惊胆战。

    叶池如今浑身无力,不得不忍受丫鬟用勺子将药一口口喂给他喝,他心里不由想道,这么苦的汤药若是一口气喝完还好,这般喝法分明是把受折磨的时间给延长了。

    待将药喝完,药碗端下,那丫鬟赶忙告退,出了内间,才算松了口气。

    公子每次生病,心情都不好,若是按照以往,在给公子端药时出了纰漏,轻则罚跪,重则杖毙,然而这次公子竟然什么都没说。

    屋内的几人相互悄悄换了眼色,看来公子的心情还不错?

    距离叶池最近的侍女紧了紧手指,上前一步垂首道:“公子,昨天出了差错的人如今还跪在外面呢。”

    “哦。”叶池怔了片刻,道,“那就让他们起来吧,不用罚了。”

    话音刚落,就听见几声不明显的吸气,不过紧接着就被克制住,房间又恢复到了原有的安静。

    叶池心头咯噔一声,难不成他说错话了?

    他不由得有些后悔,还是该再谨慎些,如今的他还没弄清楚原主的性格,没必要贸然发声。

    只是话说出去却不能收回来,他自暴自弃地想,就算他和原主有差别又怎么样?这身体可实实在在是原主的,童叟无欺。

    这府里只有他一个主人,其他的人就算有怀疑,也不敢表现出来。

    他正忐忑着,就听有人怒道:“在公子面前大惊小怪,成何体统!”

    叶池抬眼一看,原来是那位中年大叔回来了。这位管家斥责完那些丫鬟后,又转头不赞同地看向那位出头的侍女,“江蓠,看来是先前公子太宠着你了。如今公子大病初愈,身体正虚弱,你怎么能拿这些小事来劳烦公子呢?”

    见屋里的人连忙要跪下请罪,叶池抽了抽嘴角,“行了,让他们先出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勉强把这件事遮掩过去。

    他躺回到床上,将脸转到里侧,轻轻叹了口气。

    哪怕穿到古代成了名门贵族,也不是所有人都能一下子就习惯了这样阶级森严的风气。至少对他来说,看到这些人冲着他跪来跪去,他非但不觉得舒坦,反而还浑身不得劲。

    只是若想在这里安稳地活下去,他少不得要习惯这种情况。

    *

    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他在床上躺了能有四五天,才被允许下地。而管家又以外面风大为借口,劝他在屋中休养了好些天,他这才有机会走出房门。

    这位管家就是叶池穿来当天看到的那位中年大叔,原本是叶家的家仆,后被赐名为叶勉,可以说是看着原主父子长大的,整个叶府上下,唯有他敢对着叶池说上几句劝解的话。

    叶池原以为这位管家看起来不苟言笑,应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万万没想到,对方在面对他时话多的几乎要让他回想起自己现代的母亲。

    不过叶池也发现了,叶管家对他的确特别关心,一方面是因为他是叶家仅剩的继承人,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原主的身体不好。

    原主早产,在胎里亏了身子,自小便长得慢。后来又因父母接连身死守了六年孝,前段日子刚刚出孝,再加上每天殚精竭虑,要如何避免遭受杀身之祸,小小年纪就耗费心神,三天两头便要病上一场。

    叶池想起自己现代那参加校运会三千米长跑得了第二的身体,再和如今这个才走了几十米就觉得腿软的身体一比较,不由得留下了心酸的泪水。

    就这身体他也甭担惊受怕了,说不定皇帝还没来得及动手,他就病死了呢。

    他对自己如今的身体素质不太满意,但叶管家倒是十分欣喜,公子能下地走这么长时间,说明身体大好了啊!

    以往公子患病都要在床上躺上半个月,这次竟过了不到十天便痊愈了,果然是郑御医妙手回春,要不以后公子的身体就由郑御医来调养吧?

    叶管家心头转着这个念头,想着该去给郑御医送些礼品拉拉关系才好。表面上却依然八方不动,将这段时间的请帖都送了上来。

    哪怕如今叶家就剩叶池一个光杆司令了,他依然还是世家子,且在世族中地位不低。

    数百年前,魏朝实行的选官制度为察举制,任人唯贤。然而到了魏朝末年,察举制名存实亡,早已为门阀世族操纵和垄断,这些世家大族左右了官员的任用选拔,从而滋生了种种腐败现象,百姓民不聊生,天下大乱。

    齐朝推翻魏朝后,为了改变被世家掣肘的局面,采用了“唯才是举”的方针,想凭此提拔寒门子弟,和世族相抗衡。

    可惜齐朝太|祖英年早逝,继任者又是个懦弱无能的君主,在位不久就被韩婴逼得退位。

    韩婴登基后,为了拉拢世家,在丞相王旻的建议下,施行了九品中正制。在各州郡处设立中正官,对人才进行品评,通过个人的行状和家世进行定品。

    这实际上是将阶级固化,出身寒门者即使品行再高也只能定在下品,而出身世族者即便无才无德也能定为上品。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这样的制度否定了努力的重要性,而是依靠家世来评判众人。

    叶池在弄明白了这里的选官制度后就翻了个白眼,在他的印象中,上一个这么搞的朝代是晋朝,八王之乱、五胡乱华,只要看过历史书的人都知道。整个中原地区陷入水深火热,这番乱象等到隋唐大一统才结束。

    只是哪怕他对此多么反感,但如今的他却正是世族阶级中的一员,是这个制度的获益者。

    世家子们从一出生开始就赢了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无论他们多么混账,都能凭借家世进入朝堂,越是家世显赫的人官职越大,所以他们也没必要像寒门弟子那般辛苦。

    早已定下了锦绣前程,手中又握着无数财富权势,可不是要整天想着该如何打发时间才好?

    所以叶池经常会收到一些邀请他出去参加宴会游玩的帖子。

    送到叶府的请帖一般都是由叶池身边的两位贴身侍女管理,她们需要根据帖子的重要程度和发帖人与叶池的关系亲疏来将这些帖子分类。

    一些不太重要的请帖甚至根本见不到叶池的面就会被处理掉,叶管家送上来的这些就是需要叶池亲自回复的。

    由于京里都知道叶池体弱多病,所以他很少参加这些聚会,若是谁能成功邀请到他,那可是一件很值得炫耀的事。

    眼前这些帖子里,就有一张是叶池无法推脱的。

    他将放在最上面的洒金帖拿起,内容中规中矩,他只是一眼扫过,就将重点放在了落款处。

    ——汝阳王韩峒,皇帝最喜欢的儿子之一。

    韩婴上位后,不知是不是害怕手下大臣也和他采用一样的手段逼宫,于是刚登基就开始大肆分封韩氏子弟,光是亲王就封了二十多位,至于郡王、公侯更是不计其数。

    不过在这些宗室勋贵中,总有高低之分。

    汝阳王就是其中手握重权的一位。

    实权王爷,受皇帝看重,只凭这两点,叶池就不能得罪他。

    看这帖子的日期正好是在他身体痊愈以后送来的,让他连找个生病的理由推脱都不成。

    据说,这位汝阳王的心眼可不算大。

    汝阳王生肖为狗,平生却最讨厌狗,结果某地郡守不知此事,竟在他生辰当天送了一座玉雕的猎犬,惹得他大怒,郡守一家都被他随便找个由头流放到了西南。

    一想到要和这么个人打交道,叶池就提不起兴致。只是他却没有拒绝的权利。

    这还是叶池穿来后第一次出府,原主因为这些年需要守孝,衣服大都不算艳丽,以纯色居多,这次便挑了一身月白袍子,明明是毫不出彩的款式和颜色,但放在他身上却偏偏与众不同。

    至于发冠玉佩等饰物是绝不能少的,叶池感觉自己成了衣架子,无奈看着几名侍女往他的身上挂东西。

    好不容易打扮妥当,等到出了门,看着面前几乎如同一座小房子一般大的车架,他又震惊了一下。

    从原主的记忆中,他知道韩婴在即位后没多久就开始奢侈享受,上行下效,在皇帝的带领下,整个周朝的臣民们也都以奢华为傲。

    就说他居住的卧室中,熏香的香炉是整玉雕成,多宝格上放置着各种古董瓷器充作摆件,屋里随便一样东西拿出来都能说出个来历。

    在他看来已经足够华贵,但据叶管家说,叶家却是朝中有名的俭朴之家。

    可是他怎么都不会想到,不过是去参加个宴会,他以为的轻车从简竟成了如今的模样。

    前后护院家仆近百人,拉车的不是马匹,而是健壮的牛,制车的木料也是极好的,其上用绸缎装点,金玉为饰,看起来不像是让人乘坐的车,而更像是可以放在博物馆中观赏的工艺品。

    在这种背景下,那位穿着粗布衣服、伏趴在马车旁的少年便极为显眼了。

    叶池不禁后退了半步。

    在来到这个世界之前,他只是个普通人,所以一下子成为了“统治阶级”,他适应得并不算好。

    因此一开始,他不得不用自己更习惯的方式去看待身边的人。比如府里的丫鬟家仆,他就当是家政人员,管家大叔被他看成是职业经理,至于贴身侍女也可以当做是特助。

    在面对这些人的时候,他认为自己更像是一个领导者,而并非是一个可以操纵他人生死的上位者。

    但是如今这一幕,却将他原本做下的心理建设统统推翻。

    如果说最初他还在愣神中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意,但是那般高大的车厢足以让他清楚,单凭他自己是跨不上去的,那么这个少年跪在此处是为何就很容易想明白了。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在这个时代人命就是如此低贱如草芥。

    他看清了这件事,但这一脚却没办法迈出来,踩上去。

    他必须要承认,他不可能像这个时代的那些世家子一样,把奴仆当成蝼蚁视作理所当然。

    他停下的脚步却让负责这次出行的管事多想了,只以为他是嫌弃这少年灰扑扑的衣服看起来不够干净,于是直接冲着对方甩了一鞭子,骂道,“别在这碍了公子的眼。”转过头就对他点头哈腰地行礼赔罪。

    那少年伏趴在地,看不清模样,即便受了这一鞭子也连声都没出。叶池不愿继续纠缠这件事,他揉了揉额角,道,“搬个马凳过来吧。”

    “这……”管事迟疑了片刻,一看叶池面露不耐,心里咯噔一声,赶忙听从吩咐去办。

    好不容易终于进了车厢,里面果然就像是缩小的卧室一般,空间很大,能站能躺,其上铺着西域传来的毛毯,而在坐席的位置上,更是有着整张的虎皮,极为柔软。

    旁边置一个小几,桌脚固定,上面放着点心蜜饯等物。车壁上另有归置东西的抽屉和格子。

    江蓠和辛夷两人身为贴身侍女跟着叶池一道上车服侍,即便如此,在这车上也不显得拥挤,反而十分宽敞。

    叶池瞥了一眼江蓠,道:“等回府后你给方才那个小孩送点伤药去。”

    江蓠听着他云淡风轻的话,却不由心头一凛,微微垂首,低声应了句“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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