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僧人

    官家病了, 急火攻心,昏迷不醒。

    他这一生仁德宽厚、节俭克己、虚心纳谏,为的不过就是生前身后名, 没承想, 老了老了,竟然被百姓骂成“无道之君”

    原本精神矍铄的老人家, 就像突然抽去精气神儿似的, 一夜之间白了头。

    唐玄连夜回了趟汴京城, 第二天没回来,只给司南送了一封信。官家病重, 起不来床了, 他不放心, 要亲自照料。

    司南也很不安。

    在他熟悉的历史中, 离官家驾崩还有几年, 但是,这是平行世界,保不准会有什么意外。

    他一夜没睡,枯坐在床上思索这件事。

    按理说,收获之季, 为了防止野物毁坏农田, 会有人日夜值守, 就算因为雷火烧了起来,也不该一夜之间尽数烧毁。

    更何况, 打雷之后紧接着就下起了雨,只要救火及时, 不至于颗粒无收。

    司南越想越不对劲, 决定亲自去看看。

    他已经事先打听好了, 最初起火的地方在洛阳城东三十里,一处“香火田”。

    所谓香火田,其实就是官府或富户捐给寺院的田地,由寺中僧人所雇之人种植,免赋税。

    那处寺庙名为“大安寺”,是近几年洛阳周边香火最旺的地方。

    据说院中僧人慈悲为怀,常年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民或者来洛阳求学赶考的读书人。而且抽签算卦十分灵验,就连谁家的孩子丢了、谁家的猪跑了这种事都能算出来。

    因此,颇得百姓信赖。

    又是佛寺。

    又是僧人。

    联想到全大道和潜龙教,司南不由生出不好的预感。

    他换了身灰扑扑的衣裳,把脸抹黑,装扮成农人的模样,去大安寺转了一圈。

    果然如食客们所说,如今大安寺成了周边百姓的聚居所,那些田地和房屋被烧毁的农民,几乎全都借住在寺中。

    司南隐在暗处,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寺中的情况。

    大安寺建在城郊,占地极广,庭院宽敞,足有五进,南向皆是正殿,东西两侧建着数十间僧舍,后院还有猪院和菜园。

    投奔的人多,僧舍都住满了,村民们便在院中支起窝棚。

    放眼看去,偌大的庭院中皆是低矮的小草窝,就像一个大草垛把中间掏空了似的,挤着一家老少。

    半夜仓皇逃出,大多人连衣裳都没换,不论男女老少,皆是满头满脸的黑色烟灰,司南这样的算是极其白净体面的。

    奇怪的是,大半夜起火,农田和屋子毁了,却没有一人伤亡。

    如果这件事果真是潜龙教所为,司南真想谢谢他们,至少还知道顾及人命。

    司南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把衣裳弄得更破些,又抓了把草木灰往脑袋上洒了洒。

    一不小心吸到鼻子里,差点把自己呛死。

    他扶着树干拼命咳嗽,身后冷不丁传出一声轻笑。

    司南心头一凛,扭头看去,瞧见一个穿着僧袍的和尚。乍一看有几分眼熟,仔细瞅瞅又确定不认识。

    司南按下心头的讶异,没说话。

    他不确定刚才自己的小动作被对方看到了多少,是不是引起了他的怀疑。

    僧人也没说话,只是微笑着指了指外面,示意他出去,态度还算和善。

    司南忙装作惶恐的模样,摆了摆手,用不那么标准的洛阳话说“抱歉抱歉,一时走迷了,打扰了大师清修。”

    僧人笑笑,行了个佛礼。

    除了最初那个模糊的笑声,他一直没出声。

    司南猜测,他大概修的是“闭口禅”。他没敢逗留,快步回到外院。

    刚好到了午饭时间,寺中僧人抬着木桶出来,给流民们发放稀粥和菜饼。

    司南塌下肩膀,佝偻着身子,混入流民之中。

    他拿眼扫了一圈,排在一个面相憨厚的中年汉子身后,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撞了对方一下,忙道“对不住、对不住,乍一起来,恍了一下。”

    汉子果然是个心善的,忙扶了他一把,让他排到自己前面,好心道“看你瘦的,几顿没吃了吧”

    司南苦笑着摇摇头,一脸真诚道“唉,刚找过来,可遭罪了。”

    汉子叹了口气,“都不容易,好在佛子大人心善,惦记着天下苍生,不像那位。”

    司南心下一哂,佛子大人

    什么鬼称呼

    他没有纠正汉子对官家的贬损,状似无意地问“叔,你是怎么逃出来的你们村可伤到了人”

    “没,一个都没有。原本正睡着觉,突然听到一阵锣响,睁开眼就看到冲天的火光。保长带着大伙往北跑,这不,就跑到这里来了。”

    司南眉心一皱,打南边跑来的

    火不是从大安寺烧起来的吗

    汉子瞧着他的神色,问“怎么,你们村烧到人了”

    “没有,跟你们一样,也是保长把人叫起来的。”司南故作淡定,“阿弥陀佛,佛祖大慈大悲,保佑着咱们呢”

    刚好轮到他们领饭,这话被盛粥的僧人听去,不由多看了司南两眼,“施主可是带发修行的居士”

    司南露出一个憨笑,哑着嗓音回道“祖母在时,时常念叨,知道一些。”

    僧人点点头,没再多问,倒是盛粥的时候有意往下搅了一把,掏了碗稠的给司南。

    可把身后的汉子羡慕坏了,笑呵呵道“小哥生得俊,佛祖都偏疼。”

    司南看了眼他身后瘦骨伶仃的小女娃,咧了下嘴,捂着肚子道“叔,能不能麻烦您跟我换换我好几顿没吃,肠胃弱着呢,需得喝些稀粥润润,乍一吃稠的恐怕受不住。”

    汉子一怔,“还有这说法也是你祖母说的”

    “叔您真聪明,一猜就中了。”司南眨了眨眼,把自己碗里的稠粥递给他。

    汉子挠挠头,颇为不好意思,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似的。

    司南一口气把那碗稀粥喝光,找了个借口出了寺院。

    寺院后面就是香火田,许多人在田里拾荒,试图看看有没有幸存下来的谷穗,然而,注定要失望了。

    这把火太邪了,竟然把谷子全烧没了,一粒栗米都没留下。

    司南没往人堆里扎,而是绕到另一头,找到那片最先起火,也是烧的最严重的田地。

    就像拾荒的人们说的,秸杆倒是没烧干净,偏偏把谷穗给烧没了。

    大片大片的田地,本该是谷浪翻滚,一片金黄,然而此时,却焦黑一片,烟尘弥漫,压抑死寂的气息仿佛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汇聚在那些愁苦、苍老的拾荒者脸上。

    亲眼所见,视觉冲击力是极大的,司南心脏一抽一抽地疼。

    他收回先前的话。

    倘若这件事真是潜龙教所为,他一定会说服官家,弄死他们

    为了一己私欲,做出此等伤天害理之事,若真让这种人当上皇帝,哪里还有百姓的活路

    司南平复了一下心情,想再找找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

    冷不一转头,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是方才那个修闭口禅的僧人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方正沿着田埂狂奔,明明前面后面都没人,他在跑什么

    这一幕非常诡异,诡异到司南下意识迈开腿追了过去。

    更为诡异的是,跑了大概两里地,绕过几个破草棚,僧人突然不见了

    司南甚至把草棚翻了一遍都没找到人。

    难不成打了个地洞跑了

    他下意识看向脚下的地面,惊讶地发现居然有车辙印子很浅,像是被人特意抹过了,却又没抹干净,沿着田埂一路延伸到官道。

    不是一两道,而是杂乱地交错着,似乎有七八辆车一起驶过。

    司南蹲下,仔细翻看着,像是那种钉着铆钉的木轮子,两乍宽,直径三尺六寸,是军中专门用来拉粮草的

    天火

    农田被毁

    谷穗化成灰

    秸杆没烧净

    数千农户无一伤亡

    田埂上出现车辙印

    司南突然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如果他的猜测无误,这场“天火”就绝对不是偶然,而是人为

    仿佛有一只大手,引导着他一步步向前走。

    司南却顾不上这只手是黑是白,只能牢牢抓住,争分夺秒。

    他找到唐玄留下的人手,把他的猜测一五一十地同他们说了,希望他们能沿着这个思路查一查。

    带队的刚好是林振,话不多,意思却很明确“司小东家想让我等如何做,直接吩咐就好。”

    司南摆了摆手,客气道“你们是皇城司的亲从官,个个比我头衔大,我一个小老百姓,可不敢瞎指挥。”

    林振道“您可以,郡王不在,您就是此次任务的领头人。”

    司南一愣,问“是郡王走之前交待的”

    林振摇头,“是官家说的。”

    这队人出发前官家便特意交待,对司南要像对唐玄一个样,如果唐玄和司南发生了分歧,那就听司南的。

    当然,这种情况不大可能存在。

    司南不禁感动。

    他没想到,官家嘴上说着让他避嫌,实际却这般信任他。

    司南深吸一口气,果断道“既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众人皆执手称是。

    司南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三件事第一,追寻车辙去处,判断我的猜测是不是准确;第二,查清大安寺根底,是否同潜龙教有所牵扯;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尽快扭转民间流言,让官家心安。”

    林振一顿,道“前两条好说,至于流言司小东家可有高见”

    皇城司查案是好手,搞舆论是真不行,尤其是唐玄带出来的这批兵,和他们的老大一样,都是脑筋不会拐弯的钢铁直男,遇到事就是一个打,把人打服就算赢。

    司南勾了勾唇,说“高见没有,损招倒是有一个。”

    亲从官们精神一振。

    最喜欢司小东家的“损招”了

    司南缓缓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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