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打包好小火锅,交到槐树手里,“去送吧,早点回来叫崽子们来吃饭。”
“嗯。”槐树心里也不好受,闷着脑袋往前走。
司南笑呵呵道:“今天不吃包子,哥给你们煮小火锅。”
“真的?”槐树眼睛一亮,紧接着又摇了摇头,“不成不成,火锅忒贵了,给我们吃就浪费了。”
“哥愿意。”司南勾着嘴角,笑得有点痞,“赶紧着,客人该等急了。”
槐树忙点了点头,往桥下招呼了一声。
孩子们听说要吃饭,第一反应不是争先恐后地往前挤,而是四处捡柴禾。等到上了岸,每个人怀里都抱着一小捆,粗粗细细、干干湿湿,什么样的都有。
孩子们来了也不闹腾,而是默默地把柴堆到小吃车旁边,然后悄无声息地站到角落里。
乖巧得让人心疼。
卖包子的小哥挺羡慕,“每日过来都见你这摊子上堆着好些柴禾,娃娃们凶得狠,我想抽一根都不成。”
司南挺骄傲,“崽子们给我的,你想用,得看我答不答应。”
包子小哥笑着摇摇头。
司南这样也算是好人有好报了,羡慕不来!
趁着没客人,司南给孩子们煮起了小火锅。
临近清明,接连阴天,桥洞里湿冷,日日窝在那里恐怕会生病。他特意拍了两块姜,细细地切成丝煮到汤里,又添了一大把羊肉片,袪湿暖身防感冒。
汤一沸,浓香的气味冒出来。
孩子们睁着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努力把口水咽回去。
槐树回来,瞧见司南真在煮火锅,一下子急了,“包子不够你们吃吗?怎的这么不懂事?赶紧走,今天没饭吃了!”
他不敢冲司南发火,只得呵斥乞儿们。
孩子们吓坏了,一个个畏惧得缩起脖子。
这些年,如果不是槐树拼命护着他们,他们恐怕早就像绝大多数无忧洞的孩子一样病死、饿死或者被打死了。
槐树一发火,乞儿们怕极了。
“我们不吃了,槐树哥别生气。”
“我们……我们这就去捡柴禾,捡很多很多。”
“我去讨钱,把钱赔给司郎君……”
他们没有哭,只是努力求着,大概很早就知道哭没有用。
那个断了手的小男娃又矮又瘦,走路都不稳,却努力踮起脚,用残缺的小手揪住槐树的衣角,乌溜溜的眼睛里满是惶恐。
槐树早就心软了,却梗着脖子不松口。
他也怕,怕司南烦了他们,更怕他像其他人一样看不起他们。
司南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臭小子,耍的哪门子威风?肉是我煮的,有火冲我发。”
槐树顿时矮了半截,“不是说要攒钱置铺子么,多卖一份是一份……”
司南啧了一声,“管得还挺宽。”
他是想置铺子没错,那也是为了活得更有价值。倘若为了这个目标就变成葛朗台或者周扒皮,即便成了首富又有什么意义?
小火锅煮好了,司南端到石墩上。
孩子们明明馋得直吞口水,却局促地站着,不敢过来。
司南瞪向槐树,“我都盛上了,你若不让他们吃,就倒掉好了。”
槐树无奈道:“下次可别这样了。”
“人不大,管得挺宽。”司南上前,把小崽——就是那个最小的孩子——抱了起来。
小崽惊恐地瞪大眼,小小的身体僵硬着,像根小木头。
司南皱了皱眉,怎么这么轻?
他抱过二郎,整个一小肉墩,小崽不过比二郎小一岁,却细细弱弱,像个小纸片。
司南鼻子发酸,朝槐树扬扬下巴,“别磨磨蹭蹭,赶紧吃,吃完……好长肉。长了肉帮哥干活,不就都有了?”
“……好。”
槐树扭头,“听见了?”
“嗯!多干活!”孩子们重重点头。
“吃吧。”槐树终于下令。
孩子们这才围到石墩旁,兴奋地吃起来,心里有一万句赞美,可是嘴太忙了,只能用眼神传达——
“太好吃了吧!”
“简直是全州桥最好吃的东西!”
“也是整个无忧洞最好吃的东西!”
“一定比那个坏榔头吃的好吃!”
“也比首领吃的好吃!”
在他们小小的世界里,以为州桥就是全世界,首领比官家还大。
他们认为小火锅的美味超过了首领的饭食,就是至高无上的赞美。
小崽并没有仗着年纪小就博取同情,而是努力用两只胳膊夹着木勺往嘴里送,而且非常小心,一滴汤都舍不得洒了。
大孩子们吃了好几片肉,他才吃完一只丸子,却没有觉得委屈,反而很开心,非常非常开心,从来没这么开心过。
只要能吃到就已经很好了。
小家伙头发长了,乱蓬蓬地披散在脸上,一不小心就会吃进嘴里。
司南看了一会儿,起身从对面摊子上买了个梳子,又扯了两尺头绳,不甚熟练地给他梳起头发。
突然被这么温柔地对待,小崽吓到了,不知所措地僵在那里,肉都忘了吃。
司南捏捏他的小脸,用生平最温和的声音说:“乖,你继续吃,哥哥给你扎头发。”
小崽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傻傻地看着司南,即使头发梳好了都没舍得动一下,生怕不小心晃散了。
司南也看着他。
是个漂亮的小孩子,眼睛黑黑亮亮,鼻梁高高挺挺,腿又直又长,如果不是手被砍了,十指应该也是修长纤细的吧?
尽管没了指头,小崽还是努力夹住扇柄,帮司南扇火。
其余孩子不知道从哪里借了把柴刀,在砍柴。他们特意站得远远的,怕自己又脏又破的衣裳影响司南做生意。
这就是为什么司南愿意帮他们。
并非他滥好人,而是这些孩子值得。
他亲眼见过别的乞儿为了讨钱连偷带抢,甚至拽住人家的衣裳不松手,给钱少了还不干。
槐树带的这群孩子却不是这样。
他们会趁傍晚人多的时候在桥头表演打拳、翻跟头,就连小崽都会用两只小胳膊夹着木槌敲锣,尽管那面锣已经破得只剩半边了。
他希望,有生之年,他们也可以有书读,有事做,不必再受人控制,不必再向任何人摇尾乞怜。
临近傍晚,汴河两岸渐渐热闹起来。
明日就是清明节,官员休沐,学塾放假,司南也打算歇一天,要去给祖父祖母扫墓。
他提前给了卖包子的小哥一串钱,算作孩子们的伙食费。
小哥没接,笑呵呵道:“明日我请好了,好人不能让你一个人做了。”
“不是我做好人,这是他们的工钱。”司南硬是把钱塞给他。
他知道,包子小哥家里没地,全凭这几笼包子养活一家老小。
正说着话,就见东边来了三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为首的剃着个光头,只在下巴上留了一圈胡子,乍一看跟电视剧里的鲁智深似的,却不像鲁智深那般浓眉深目,反倒一脸奸相,一看就不是好人。
包子小哥顿时苦了脸,“又来了……”
就算没见过,司南也猜到了,这三人是来收“保护费”的,所过之处,摊贩们无不把钱双手奉上,还要眼睁睁看着他们顺两个桃子、抓一把枣。
到了包子小哥这边,收了钱还不算,三人又一人抓了俩包子。
“嘿,榔头哥,这包子不错。”
“好吃?那就多拿俩。”说着,又要伸手抓。
包子小哥快哭了,七八个肉馅大包子,比“保护费”都贵。
司南伸手一挡,笑呵呵道:“三位大哥,轮到我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榔头收回手,瞅了眼他的摊子,“新来的?卖得不错呀!”
“一般吧!”司南数出一串钱,“来,榔头哥,下旬的十文,一早就准备好了。”
“你倒是上道。”榔头掂了掂,伸手去拎小火锅。
司南拿手一挡,“这锅烫。”
榔头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的真实意图。
司南依旧笑着,不卑不亢。
从他平静的视线里,榔头觉察出他和普通商贩不同,不想和他起冲突,但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丢了面子。
于是,伸出另一只手,“烫没事,晾晾再吃。”
司南又是一挡,“这是客人要的,您要想‘买’得排队。”
特意强调了“买”字。
榔头脸色一变,“哟,这是给脸不要脸?”
司南笑笑,“咱这脸胖瘦正合适,确实不用再往上贴,不然就成二皮脸了。”
小弟大叫:“榔头哥,他骂你二皮脸!”
“妈的,老子没聋!”榔头反手给了他一巴掌。
榔头恼了,小弟也把账算在司南身上,三人叫嚣着要砸了他的摊子。
凤仪楼雅间。
木清咂咂嘴,“榔头这孙子,也有今天!”
林振略担忧,“老大,用不用下去帮忙?”
“不用。”唐玄视线落在司南身上,笃定道,“他能应付。”
木清挑眉,“这么自信?”
林振纠正:“怎么能叫‘自信’?明明是‘他信’。”
木清笑道:“相信自己瞧上的人,不叫自信叫什么?”
林振皱皱眉,是不是哪里不太对?
唐玄确实信司南。
方才他就看出来了,司南手上是有功夫的,而且还不弱。
他前后挡了榔头三次,每次都刚刚好卡在寸处,如果榔头继续耍横,那只手恐怕就保不住了。
果然,即使三个混混耍起横来,司南依旧应付自如。明明看着弱兮兮的样子,偏就轻轻松松地躲过了混混们的拳头,还能妥善地护住小吃车。
包子小哥却吓坏了,一个劲儿劝他。
槐树也跑过来,拦住榔头,“大头哥让你收摊位费,没让你对摊主上拳头!”
榔头脸色铁青,一把将槐树推了个踉跄,“有你什么事?滚开!今日不砸了他的摊,老子的姓倒着写!”
司南忍不住问:“他姓什么?”
“王。”
司南:……
一看就没砸摊的诚意。
榔头气炸了,撸起袖子真要砸。
槐树冷声道:“榔头,你忘了白爷的话吗?”
榔头一怔,脸色顿时黑如锅底,“你小子要告状?”
槐树:“用得着我告吗?多少双眼睛看着!”
“成,我听白爷的话,不惹事。只要过了这两天……哼,你给我等着!”他隔着槐树,狠狠地瞪向司南。
司南抱着手臂,似笑非笑,反派落败后的经典台词,真是没有新意。
槐树操碎了心,“南哥,你当真在意那么一碗东西吗?”
刚才让他们吃的十碗都有了。
“我确实不在意一碗东西,哥在意的是心里舒不舒坦。”
要想安安生生做生意,就不能惯着这种人,就得一次把他打服了,你越供着他,他越变本加厉。
这种狗仗人势的东西,实际上最会看人脸色,他们的横劲只会用在比自己弱的人身上。
经过州桥时,瞧见小崽坐在桥头敲破锣,榔头心里憋着火,抬脚就要踹过去。
只是,还没碰着小崽,就听嗡的一声,榔头应声倒地,踹人的腿被深深地钉在了木栏上。
白羽黑箭微微颤动,榔头后知后觉地发出惨叫。
小弟们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敢上去扶。
那支箭,是令无数贼人闻风丧胆的玄铁箭。无忧洞里多少亡命之徒,天皇老子都不怕,就怕它。
司南大步上前,抱起小崽。
一抬头,正瞧见凤仪楼上那道冷俊的身影。
漂亮的桃花眼不由自主弯起来。
身后有人的感觉,真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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