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给小郭挖了一个坑。
如果他真点了头, 白夜接下来就会说,暂时不方便把他调去白楼,让他继续在火锅店待到年后。而这段时间, 就是利用他偷方子、搞事情的机会。
白夜笃定小郭会同意。
因为, 那些关于小郭的闲言碎语、员工们对小郭的不满情绪, 都是他刻意煽动的。他以为, 一个困境中的人, 不会拒绝白楼这样大的诱惑。
然而,他想错了。
不是所有人都像他一样, 只会用利益得失来衡量值不值。
小郭抱了抱拳, 笃定道“多谢白管事好意, 贵楼家大业大, 小子恐怕不能胜任。”
白夜以为他有所顾虑, 道“不用担心司小东家会记恨,我会找个合适的机会, 向他要了你。”
此话一出,小郭更加笃定自己的选择像白夜这样的人, 可以轻描淡写地把人当作物件一样要来要去。
司南却不会。
当初,他从开封府衙把这些乞儿“赎回”火锅店, 连卖身契都没签,只签了一个雇用契书。
司南就是有这样的底气, 用优厚的待遇、用足够的尊重留下他们。
小郭笑笑, 说“能遇到东家, 能进火锅店, 是郭某此生最大的幸事。”
他没再用谦称。
说完就潇洒地离开了。
依旧是陈旧的小巷, 依旧安静冷清, 这次, 小郭感觉到的不是困顿寂寥,而是满满的自豪感。
他觉得,自己可真牛逼
不光拒绝了白夜,还用平等的身份同他说话,就像东家教过的那样,人和人的本质是平等的,可以礼貌,不必卑微。
这一刻,小郭内心无比荣耀。
员工宿舍离玉堂巷不远,是官府承建的“廉租房”,偌大一个四合院,每月只要一贯钱。
像小郭这种没媳妇没孩子的大小伙子,往大通铺上一塞,想住多少个住多少个。
当然,司南不会这么周扒皮,不仅限制了每个屋的人数,还给他们雇了个洗衣扫院子的婆婆。
说起来,这位婆婆也是不容易,早早没了老伴,唯一的儿子好不容易拉扯长大,却被私盐贩害死了,儿媳妇跟人跑了,只剩她一个孤老太婆。
火锅店自开业起,碰见老人小孩在门前歇脚,司南都会送上两把小吃食。
这位姓元的婆婆不奸滑,也不贪心,只是偶尔会过来一次,每次都饿得没力气。
司南注意到了,这才雇了她。
如今,元婆婆和店里的员工们一样,包两餐,还能拿工钱,干活别提多卖力了。整日和一群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在一起,心也敞亮起来。
小郭回去的时候,是元婆婆给他开的门。
闻到他身上有酒气,元婆婆连忙给他端了碗热汤,关切道“从前没见你喝过酒,怎的今日放纵起来”
这些人里元婆婆最疼小郭,不仅因为他没父没母,还因为这小子仁义,给他一分好,他会还两分。
小郭喝了汤,冲元婆婆笑了一下,“原本有些心事,已经想通了。”
元婆婆拍拍他,“想通了就好。如今这太平盛世,不比什么都重要你们年轻人啊,没事别老瞎琢磨,伸出手,迈开脚,干就完了。”
“是,婆婆您快歇着吧,我去瞧瞧那几个小子在耍什么,这大声小气的。”
“玩牌呢,输了的扇巴掌,那啪啪的,可真是”
婆婆又唠叨了两句,小郭耐心听着,直到她说完了,才转身进了南屋。
玩牌的几个小子瞧见他,张了张嘴,大概是想打个招呼,结果什么都没说。
小郭主动开口“不早了,赶紧收拾收拾歇了,明儿百味赛,不能出岔子。”
小子们相互瞅瞅,把手里的竹片牌往炕角一拨拉,铺盖卷一扯,躺倒就睡。
小郭比他们讲究些,洗了脸,冲了脚,扫了炕,吹了灯,这才安生躺下。
月底了,月亮弯弯地挂在树梢,照得炕上一片银霜。难得有些安静,没有鼾声四起,也没人吹牛胡扯。
兴许是小郭的坦荡起了效果,有人突然说了句“这些天,对不住了。”
今日司南说了他们一顿,把他们骂醒了。回头想想,确实是,小郭的为人他们平时都看在眼里,不可能突然变坏了。
“大老爷们,酸不酸”小郭嘴上说着嫌弃的话,语气却是轻快的。
小伙子们跟着活跃起来
“草睡觉睡觉。”
“明儿个加油干,让咱东家拔个头筹。”
“切,说的好像你挺重要似的,没你东家照样能拔头筹。”
“”
黑暗中,小郭勾了勾嘴角。
坚定了自己的心,整个人既轻松又充满力量。
第二天,他主动找到于三娘,放话“我会盯着你,倘若你对火锅店不利,就算东家护着,我也不会放过你。”
于三娘满脸笑意,“对对对,请你一定要这样做。”
加油,挺住
光明的前程在向你招手
小郭无语。
百味赛的地点选在了琼林苑。
苑中既有亭台楼阁,又有开放的场地,便于支上围屏,架起锅灶。
之所以有进士登科般的待遇,是因为这次百味赛官家和后宫的娘娘、娘子们也会来。
每个参赛者都卯足了劲,争取大显身手,给自家店铺谋个前程。
这次参赛的店铺多,裁判也多,足足有二十位,其中有男有女,有老人有稚童,有官员,有读书人,有普通百姓,还有码头的脚夫。
最有趣的是,这些平民裁判都是礼部临时在大街上揪的,一口气揪上几十个,直到打分的时候再抽签决定哪几个人的分数有效。
这样一来,就算有人想提前贿赂都不成。
这是百味赛的传统,为的就是选出来的菜品“天下皆可食”,而不是只供皇室。
司南觉得开创这一赛事的绝对是个心怀万民的人,这样的情怀正是大宋的温度,也许不会青史留名,却一定会被时人津津乐道。
学塾休沐,孩子们也来了。
这次他们不是过来玩耍,而是来工作的。
小家伙们穿着蓝白相间的帅气制服,扬着大大的笑脸,在自家棚子前摆好竹桌竹椅、杯碟碗筷,等着裁判们过来品尝。
还没开赛,司南正在棚中清点食材,便见唐玄带着一个小少年走了过来。
少年不过十余岁,生得疏眉朗目,气度不凡,银白色的直裰长衫规规矩矩地穿着,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黑色皂靴一尘不染。
司南不由挺直了腰杆。
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放下手里的活计,直勾勾地盯着看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优秀的同龄人,像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也确实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唐玄介绍道“这是十三哥和滔滔姐的长子,小名仲针。”
司南膝盖一软
未来的皇帝陛下
赫赫有名的宋神宗
头顶的小人儿狂跳着转圈圈,求握手,求合照,求签名实际努力装作淡定的样子,恭恭敬敬问了声好。
赵仲针还了一个晚辈礼,“母亲说玄表叔交了一位朋友,仲针特来拜见。”
司南惊大于喜,暗搓搓给唐玄使眼色。
唐玄倒是挺满意,摸了摸赵仲针的小脑袋。
赵仲针虚岁只有十一,小大人似的,无奈地瞅了他一眼,又朝小崽几人抱了抱拳,“中秋宫宴,我被雨水所阻,未能及时回京,幸得诸位伴在双亲身侧,仲针在此谢过。”
孩子们早就被他的风姿惊住了,呆呆的没有反应过来。幸而平日里司南经常教导,小家伙们才没失了礼数,毕恭毕敬地揖了揖身。
赵仲针眸光微闪。
母亲说得没错,这些孩子虽然曾经是乞儿,却个个有礼有度,丝毫不是那等难登大雅之堂的人。
尤其是前面这个年纪小的,眸光清澈,神色镇定,比某些世家子半点不差。
他看小崽的时候,小崽也在看他。
小家伙仰着脑袋,糯糯地问“小郎君是百味赛的裁判吗”
赵仲针点头。
小崽甜甜一笑,悄声道“那你会把牌子投给我们家吗火锅店也有郡王大人的一半哦”
赵仲针皱了皱眉,一本正经道“我会公平判断,把牌子给到应得之人。我相信,司小东家也希望如此。”
小崽眨眨眼,略羞愧,悄悄揪住了司南的衣角。
司南失笑,不愧是未来神宗啊,真直。
却也不是傻直傻直的,而是懂得变通。瞧着小崽似是红了脸,赵仲针委婉地哄“听玄表叔说你想去若水书院求学”
提到自己最期待的事,小崽立即活泼起来,眼睛里闪着小星星,“下月就能参加入学考了,徐山长说,只要考试过了就能上。”
赵仲针点点头,“甚好。”
表面矜持,内心戏却十分丰富
这小家伙倒是好学。
怪不得母亲会夸。
等他在若水书院学上几年,若品性果真不错,便选他做伴读吧
说了一会儿话,就听到敲锣声,比赛开始了。
唐玄和赵仲针回到水榭,孩子们也紧张地准备起来。
司南倒是淡定,跟姜大厨稍稍商议了一下就从容地做了起来。
他们要做的是一道开封名菜鲤鱼焙面。
这道菜是在清朝的时候出名的,当初慈禧太后到了开封地界,尝过之后连声称赞,鲤鱼焙面从此名声大噪。
司南是跟爷爷学的,爷爷做鱼是一绝,拉面差点,以至于到现在司南也没学会拉面。好在,他碰上了最擅拉面的姜大厨,两人刚好合作。
鱼是正宗的黄河鲤鱼,长一乍半,重一斤半,刮鳞去腮,将鱼身用极薄的刀细细割开,热锅炸透,旺火热油调芡汁。
每次勾芡时,司南都会有种莫名的喜悦。
看着浓稠的芡汁咕嘟嘟冒着泡,仿佛回到了小时候,他坐着小马扎等在厨房门口,一会儿问一遍“做好了吗”,爷爷总会笑呵呵地回“再数一百下,数完一百下就能吃了。”
司南浅笑着,默默地数完了一百下。
姜大厨道“司小东家,鱼成了吗”
司南收回思绪,笑着回“马上成。”
“那我下面了”
“嗯,就按咱们说的,一半一半。”
“好嘞”姜大厨手一翻,一团面放进油锅,另一团码到屉上,小火炸,大火蒸。
炸面快,稍稍变成金黄色,便立即捞出来。
司南也把鱼捞到了长碟中。
姜大厨瞅准时机,夹着龙须面小心而又快速地铺到鱼身上。
现代的鲤鱼焙面是将鱼侧放,龙须面码成长条形,整齐地盖在鱼上。
司南做了改良,炸鱼的时候有意做了个造型,鱼身是趴着的,有点像松鼠桂鱼,龙须面张扬地摆在鱼尾处,做成迎风招展的形状,再把芡汁一层深一层浅地往上一浇,这鱼仿佛一下子活了。
有人惊呼“嚯,瞧着倒像鲤鱼跃龙门”
司南笑着回“郎君好眼力,就是这个名。”
对方被夸了,笑呵呵地执了执手。
这个小插曲倒是让不少裁判注意到司南这边,赵灵犀特意跑过来,尝了一口,连连点头。
她原本就爱好美食,尤其最近被唐玄和狄咏联手坑了,为了安抚糟糕的情绪,立志把汴京城吃个遍。
赵灵犀对司南的心情很复杂,还是喜欢他这张脸,然而一想到他会打鼾、磨牙、放屁、扔臭袜子,就怎么都喜欢不起来了。
可是,单单尝了一口鱼肉,就又动摇了。能做出这等美食的小仙男,就算打鼾磨牙也没关系吧
范萱儿也过来了,趾高气昂,“炸鱼需得用油,你觉得寻常人家做得起吗”
司南打了个响指,“所以,还有一种做法。”
姜大厨把笼屉搬过来,司南长勺一抡,浇上芡汁。两条鱼,一条炸,一条蒸,配在一起,一金一银,倒是好看。
司南笑眯眯道“喜欢油荤味的便吃炸的,肠胃弱的可吃蒸的,一鱼两吃,随心所欲。”
旁边有位读书人,抚掌赞道“好一个随心所欲我瞧着这一金一银两条鱼,倒能配成一道菜,就叫”
“风调雨顺。”司南笑道。
范萱儿挑刺“鲤龙跃龙门勉强说得过去,风调雨顺未免太牵强。”
赵灵犀呛声道“如何牵强难道你不希望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范萱儿一噎,闹了个没脸,娇声娇气地向狄咏求助,“二表哥,永安县主误会萱儿了”
狄咏看都没看她,只笑眯眯瞧着赵灵犀,“误会就误会吧,谁让她是你嫂嫂。”
“胡说八道,我才不是”赵灵犀炸毛。
狄咏坏笑,“成,都依你。”
赵灵犀
转头夹了一大块蒸鱼,化悲愤为饭量。
读书人反应慢了半拍,突然道“妙啊诸位且看,这两条鱼,一条油炸,仿若迎风而上,一条水蒸,像是逆水竞游,叫风调雨顺实乃妙极”
“朕也觉得极好。”赵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后面乌泱泱跟着一群人。
唐玄递给司南一个安心的眼神。
司南弯着眼睛眨了眨。
两个人的小动作全被有人心看进了眼里。
皇后一百个瞧不上,打算回头就跟官家说,必须管管,免得让唐玄一个人搅得整个皇家失了体面。
司南聪明地把话题拉回了菜色上“这两条鱼,炸的香酥可口,蒸的鲜滑软嫩,显贵之家吃得,平民之家也吃得,年轻体壮者吃得,老弱脾虚者也吃得。”
刚好应了百味赛的主题天下皆可食。
赵祯实在不想让司南太得意。
这小子要么太聪明,要么就是当真心怀万民,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事总能戳进他心坎里。
唉
怪不得能叫玄儿喜欢。
赵祯硬撑着没说夸赞的话,只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去了下一家。
唐玄走之前悄悄捏了捏司南的手,司南还礼似的拽了拽他的袖子。
皇后冷不丁瞧见了,简直没眼看。
俩人旁若无人地你捏我一下,我拽你一把,幼稚得不行,却又甜得黏牙。
最后,还是赵仲针小少年把唐玄拉走的。
其余裁判留在司南的摊位上,细细品评,喜欢的便留下牌子,不喜欢的走开便好。
许多平民都留下了牌子,不是因为鲤鱼焙面,而是因为二豆做的一道面食“菜莽”。
菜莽是河南民间小吃,薄而透明的面皮有点像粤菜中的肠粉,胖嘟嘟皱巴巴的形状又有点像毛毛虫面包,面皮中裹着厚厚的馅料,有韭菜、鸡蛋、木耳、小肉丁。
这时候没有胡萝卜和粉条,不然掺上一些,味道更好。
这道小吃是司南跟奶奶学的,小时候每次奶奶蒸了,他都能吃上一整条。
二豆生活中十分害羞,除了家里人,很少跟外人攀谈,然而,说起食物却像变了一副样子,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裁判中有位农妇,随口问起这道小食如何做,想回家做给小孙子吃。二豆便详详细细地说了起来,一点都没藏私。
其余参赛者既惊讶,又暗自佩服。
不愧是司小东家教出来的徒弟,敞亮
凭着“风调雨顺”,司南毫不意外地拿到了单人第一。
菜莽虽然没有入选十大“宫廷菜”,做法却传遍了整个赛场,许多人专门过来向二豆道谢。
二豆又变成了锯嘴的小葫芦,不好意思地躲到司南身后。
两道菜都拿到了不少木牌,为五味社贡献了不少分数,最后汇总的时候,汴京五味社意外地得了团体第一。
大伙高兴坏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得第一
说起来当真惭愧,作为东道主,汴京五味社却年年输给南京五味社。
毕竟,江陵之地食材丰富,食客们好吃,厨子们爱钻研,水平比其余地方高出一大截。
没想到,今年竟被汴京五味社压了一头。
大伙都觉得这是司南的功劳。
颁发个人奖的时候,是二豆上台领的。司南原本想请姜大厨去,姜大厨百般推却,最后把二豆推了上去。
十个领奖的大厨,要么德高望重,要么成名已久,只有二豆一个小豆丁夹在里面,让人既惊奇又感慨。
这样的小崽子,放在别处连正经学徒都没熬成,在火锅店却能掌勺了,不知多少人羡慕。
个人奖完了是团体奖,白夜收起扇子,整了整衣裳,刚要起身,就听旁边有人起哄“司小东家,到你了,这回可别想再推了”
唐玄已经托着银盘,等在台上了。
司南笑着,颠颠地跑了上去。
确实没办法再谦虚了,总不能把男朋友让给别人
唐玄一本正经念贺词,司南笑嘻嘻地瞧着他,底下大声小气起着哄,还有人饶有兴致地看向赵灵犀和狄咏。
前不久才发生的“绿帽子”事件,他们可没忘。这时候四个人凑到一起,怎么没打起来
赵灵犀确实想打架。
她算是看明白了,司南根本没移情别恋,唐玄也没同意和她成亲,一切都是他们的阴谋
她装病的时候明明说的是喜欢司南,为什么爹爹去了皇宫一趟,定国夫人就送来了聘礼,如果说一切都是巧合,打死她都不信
赵灵犀愤愤地踩了狄咏一脚。
狄咏把另一只脚送出去,“过瘾了吗不够继续踩。”
赵灵犀气死。
白夜也要气炸了。
他闭了闭眼,努力平复着情绪,再睁开时恢复了惯常的笑意。
身边的丫鬟却生生打了个冷颤。
每当白夜露出这样的表情,就是要算计人了。
果然,下一刻,白夜便给范萱儿打了个手势。
范萱儿早就注意着他这边,生怕他改了主意,终于接到暗号,心头一阵狂喜。
就在司南接过奖品的那一刻,范萱儿突然站起来,扬声道“启禀官家,妾要举报司氏火锅店用的调味料中,有辽人贩卖的私盐”
此话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
辽人卖的私盐
若属实,就是叛国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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