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南碰上木清, 纯粹是巧合。
唐玄没跟他说过木清的事,他一直以为木清是唐玄的心腹,情急之下, 自然会求助他。
司南想着先让木清带人去救小郭, 他去找唐玄。
木清迟疑了片刻,说“老大有任务, 不在皇城司, 就算你现在去找也不一定能找到,其余人也不在。”
司南没有多想, 果断道“那就赶紧, 咱俩去旧曹门,小郭说会拦住白夜,我怕晚了他会有危险。”
木清道了声好。
于是, 两个人一个骑着马, 一个骑着自行车, 飞快地往旧曹门赶。
白夜出城之前,被小郭拦住了。
小郭倒是聪明,假装他是易容后的那个混混, 扬言要报从前的杀友之仇, 拉扯着白夜不让他走。
城门口有皇城司的人守着,白夜怕出岔子,一边在心里骂娘一边拉着小郭进了一个偏僻的巷子。
这边先前被水冲了, 房屋倒了大半, 还没来得及修葺,左右都没住人。
白夜正要解决掉小郭, 赖大刚好来了。他倒是有义气, 不由分说地和白夜扭打到一起。
白夜功夫不咋样, 五花八门的瓶瓶罐罐不少,赖大一不留神被他药翻了,捂着眼睛哀哀直叫。
司南和木清循着声音找了过来。
白夜正拿着把匕首抵在小郭脖子上,假发和易容面皮在扭打中已经掉了,露出他本来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化了妆的缘故,五官和脸型显得有些奇怪。
若不是知道这人是白夜,司南八成认不出来。
他正要拿木清威胁白夜,没想到,白夜先打起了招呼“居然把他弄来了,这就是你说的全身而退的法子”
司南怔了怔,啥
咱们很熟吗
身后响起木清的声音,低沉晦暗“带着他,只是为了让咱们顺利出城。若有追兵,可以他为质。”
白夜挑眉,“咱们”
木清嗯了声,“我跟你一起走。”
白夜笑了,“小一,别闹,安安生生回你的皇城司,以后还有大用处。”
木清顿了下,语气不甚平静“你以为过了今晚,我还能回去吗”
白夜朝司南抬了抬下巴,“杀了他们,谁还知道”
“不行。”木清果断道,“司南若死了,你就真走不了了,燕郡王就算追到大辽,也会替他报仇。”
“把他放回去,倒霉的是你。”白夜道。
“所以我没打算回去。”木清声音很轻,“顶着别人的身份过了这些年,我想回家了,我想家中的弟弟妹妹,还有老祖母。主上,咱们一起回家吧。”
白夜沉默了,脸色说不上好。
木清倒是平静,无声地和他对峙着,不肯退让。
司南炸了,难以置信地看向木清,“皇城司一直在抓的内鬼,就是你”
木清没吭声。
司南气得肝疼,“木清,你知道唐玄多信任你吗你这样做对得起他吗”
木清垂下眼,不肯与他对视。
白夜阴沉地看着木清,一时间也没阻止司南。
司南平复了一下心情,说“木清,皇城司的事跟我没关系,你有什么苦衷我也不感兴趣。只要你把我和小郭放了,我保证,出了这个巷子就把今天的事忘个一干二净。”
赖大顶着一双核桃眼,粗声粗气道“还有老子老子好歹也是卖过命的”
“对,再加上赖大,放我们走,你们就算跑到辽国我也管不着。”
司南做出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实际在暗中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盘算着最佳逃跑路线。
“别拖延时间了,老大今天来不了。”木清捏住他的手腕,挖出他掌心的竹哨,手指一用力,就给捏碎了。
司南沉下脸,“木清,唐玄算是看错你了。你跟了他十年,他一直拿你当兄弟”
木清情绪被挑动,咬牙道“你知道什么我”
“小一。”白夜打断他,“该走了。至于留不留他,出去再说。”
木清点点头,扭住司南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南哥儿,你别乱来,我不会伤你,那俩人的命我也会尽量保住,你老实配合,我们只想顺利出城。”
信你才有鬼
司南飞快地扣住他的肩膀,一抓,一拧,卸掉他一条胳膊。趁他吃痛又翻到另一侧,卸掉另一条。木清的胳膊就像面条似的,软在身侧。
一切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司南半点都没迟疑,抽出木清腰侧的长刀,往屋檐下一扔,刀刃砍在蜂窝上,蜂窝断成两截,刚好落在白夜肩头。
窝里的马蜂被惊醒,只听嗡的一声,成群的马蜂将白夜团团围住。
小郭机灵地抓住他的手腕,拼命把匕首推开。
白夜咬着牙,冒着被蜂蛰的风险也不肯放过他。他自知打不过司南,要想逃命,只能拿小郭为质。
赖大用衣裳包住头,冲过去帮忙。
俩人合力,终于将白夜撂倒。
司南一脚踢掉白夜的匕首。拉住小郭,刚要跑,就被随后赶来的木清一脚踹倒。
单论功夫,木清比他只高不低,方才是没留神,这才着了他的道。此时拖着一双受伤的胳膊,虽然行动受限,拦住司南却不成问题。
“快,用迷药”混乱中,他对白夜吼道。
白夜被马蜂围着,若不是体质特殊,早被蛰死了。蜂毒发作很快,他的脸已经肿成了大猪头。
疼痛夺走了他的理智,白夜没用迷药,而是猛地抽出一把短刀,狠狠地朝着司南刺去。
那把刀十分怪异,从刀柄到刀刃通体漆黑,在月光下一丝反光都没有,还散发着奇怪的气味。
木清脸色大变,低吼道“南哥儿,躲开”
司南被他踹趴在地,刚刚缓过来,就地一滚,躲开了第一刀。
白夜紧接着刺下第二刀。
司南再想躲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尽量蜷起身体,保护好脆弱的头颈和内脏。
眼瞅着刀尖越来越近,突然,三道身影同时扑了过来。
一个不要命地抱住了白夜的手臂;一个挥舞着破旧的外衫,驱赶着蜂群;还有一个趴到了他身上。
混乱中,有赖大的咒骂,有白夜的怒吼,还有一声轻微的闷哼。
那道闷哼反而是最清晰的。
是木清。
他替司南挡住了那一刀。
司南看着他痛苦的表情,心情复杂。
白夜怒吼“你疯了有毒知不知道”
木清没疯,司南却疯了。
他猛地推开木清,夺过白夜的短刀,发狠似的扎进他腿里,“解药给他解药”
白夜已经疼得麻木了,抱着伤腿,放肆大笑,“你扎吧,不等扎死我,他就得毒发身亡我从小吃着毒药长大,这点毒对我根本起不到作用。”
“他为你卖命你就眼睁睁看着他死”
白夜扯开一丝笑,“一个叛徒,死有余辜。”
司南气疯了,又是狠狠一刀,鲜血四溅。
白夜疼得晕死过去。
司南扯着他的衣裳,想要翻找解药,木清虚弱地开口,拦住他。
“不用麻烦了他从不随身带解药。”他想要抬起手,然而两条胳膊都被司南卸掉了,尝试了两回,都失败了。
司南喉咙里仿佛憋着个大疙瘩,难受得不行。
他知道,木清是内鬼,就算被砍头都是罪有应得,可是不能现在死掉,不能因为替他挡刀而死,他会内疚一辈子
司南咬着牙,给他把脱臼的胳膊归位。
赖大也没闲着,拿破衣裳把白夜捆住,转过头唠叨木清“我就纳闷了,你说你长得人模狗样的,好好的亲从官不当,干嘛跟个辽狗混在一起”
木清没理他。
他中了毒,又失了血,已经很虚弱了,勉强从怀里掏出一块核桃大的小木坠,交给司南。
“这块木牌,交给老大求他放过城中暗桩,他们也是可怜人。”说完这句话,脑袋一歪,就晕了。
“你不能死,唐玄会难过”
而他,也会自责一辈子。
如果不是木清护住他,中毒的会是他
司南抱起木清就往巷子外跑。然而,没跑两步就跌了一跤,两个人一起滚到地上。
司南眼圈都红了。
小郭和赖大被司南的样子吓到了,手忙脚乱地帮着他抬木清。
唐玄就是这时候赶来的。
司南看到他,压抑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崩溃了,“他是为了救我中毒的,你、你快救他”
“嗯,别怕,他不会死。就算死,我也不会让他现在死。”唐玄半跪着蹲到地上,抱住他,低声哄。
司南仿佛发泄般,用力说“是我害了他,如果我不卸掉他的胳膊,他就可以用手挡,用脚踢,不需要用身体护着我,也不会被扎到”
“不怪你。”唐玄轻抚着他的背,没有看木清。他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面对这位曾经的心腹。
木清是内鬼,他比任何人都难以接受。
当年,是他从一群少年中选择了木清。他们一起相伴长大,一起入学宫,一起打架,一起进皇城司,一起跟赵兴斗,一起经历过所有好的、不好的。
他们的关系像朋友,亦像兄弟。
他想过,若木清真是内鬼,他会亲自了结他。然而,此时此刻,看着他苍白着脸,一副濒死的模样,他却有些怕。
怕他醒不过来。
怕他一个解释都没有,就这样死掉。
亲从官们异常沉默,丝毫没有抓到白夜的喜悦。他们把木清抬上马车,送去治伤;白夜则是捆起来,扔上马背。
小郭和赖大也被客气地拦下,作为重要人证,他们需要去皇城司走一趟。
还有司南。
唐玄抱着他上了车。
司南看着一辆辆马车过来,又一辆辆离开,许多甲兵在街上跑来跑去,一个个摊贩被带走,一家家店铺被敲开,百姓们纷纷躲进家中不敢出来,原本热闹的长街,顷刻间满目肃杀。
司南问“白夜死了吗”
唐玄摇头,“还没有,不会让他这么轻易死。”
司南松了口气。
他不想变成杀人凶手。
“我理解你那天的心情了”
那天,唐玄用箭杀死那个砍断钟疆手筋的少年,大概就像他今天这样矛盾。
“这是我第一次用刀子扎真人”
不是人偶,也不是木桩。
“刀刃没入皮肉的感觉很恶心。”司南手指隐隐发颤。
“小时候,我跟着邻居叔叔学格斗,明明练得很好,有时连他都能打败,叔叔却说,我永远无法成为一句合格的战士,因为我太胆怯了,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死。”
唐玄把他抱得更紧,亲了亲,“你不需要杀鸡,更不需要杀人,以后都不需要。”
司南反客为主,用力亲着他,仿佛想从这个吻中汲取力量。他亲得很粗暴,连啃带咬,拉扯着唐玄的衣裳,想要更多。
唐玄很温柔,顺着,哄着,耐心地安抚着。
这种时候没有旖旎,没有,只是两头受伤的野兽在互相抚慰。
是两头年轻的兽。
还没有足够成熟、足够强大的兽。
一头更小些,也更急躁些,毛毛躁躁地把大的那个压下去,啃咬着他的脖子,毛乎乎的小爪子左抓抓,右挠挠。
大概觉得自己是最厉害的一个,理所当然占据着主动权。其实连小尖牙都没有,一看就是头虚张声势的食草系小毛团。
真正的猛兽是安静的,从容的,如花豹一般眯着眼,纵容着小毛团上蹿下跳,左右翻腾。
只在关键时刻亮出利爪和尖牙,压住小毛兽的白肚皮,叼住他的小软肉,把他从上翻到下。
“嗷”小毛兽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四脚朝天,一脸诧异。
大猛兽从容地低下头,享受自己的福利。
小毛兽炸毛了,试图反抗。
被压。
再反抗,再被压。
打打闹闹,散落一地小软毛。
黏腻的汗冒出来,蒸发掉,心底的自责和悲伤随着汗珠消减了大半。
爪子也软了。
下车的时候,司南是被唐玄抱下去的。他披着唐玄的外裳,脑袋扎进他怀里,没脸见人。
包拯迎面走来,怔了怔,“司小哥受伤了”
“嗯。”唐玄面不改色。
满身的咬痕,可严重了。
就这样一路进了皇城司,来到唐玄的休息间。
屋里有床有被子,没人。
司南跳下来,关上门,穿着那身破布条似的里衣,毛毛躁躁地在屋里跳了一圈,找到一身唐玄的衣裳,勉勉强强穿在身上。
唐玄温声问“可好些了”
司南点点头,反问“你呢”
唐玄道“我也好了。”
最不解,最气愤,最悲伤的阶段已经过去了。
司南轻声说“你去看看他吧,总该问清楚怎么回事。”
他把木清给的小坠子交给唐玄,转达了他昏迷前的话,还有白夜可能利用他的家人威胁他的事,希望唐玄能好受些。
唐玄懂得他的心意,抱了抱他,“你休息会儿,稍后我带人来过来问话。除了我,不要跟任何人出这间屋子,也别放人进来。”
司南点头,“放心。”
唐玄难得话多了些,“家里不用担心,已经安排人过去了,还有钟疆,孩子们看到他会安心些。”
司南目光变得柔软,亲了亲他,没有说谢字。
唐玄没有轻易放开他,趁机亲了好一会儿。
他说稍后就回来,然而整整过了一晚上,一直没回来。
皇城司中,一直有人进进出出。
有犯人哭喊的声音,有亲从官呵斥的声音,似乎还有刑部官员过来领人。
唐玄的房间在皇城司最紧要的地方,说是休息间,实际是值班室。
司南躺在床上,整夜听着外面的动静,一直没合眼。
他想了很多。
想到穿越前受过的训练。
想到来到这里后遇见的人,经历的事。
火锅店开得很顺利,也很成功,甚至超出了他的预期。
他在这里遇见了喜欢的人,很幸运,对方也喜欢他,而且比他更勇敢、更果断。
他还有了一群可爱的孩子,每一个都很懂事,很勤快,没有叛逆期,教育费用也可以承担。这在现代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这一切,就像上天的馈赠。
同时,也有一些不好的。
他和唐玄身份的悬殊,官家的不认可,世俗的偏见,不知生死的父母,还有像今天这样,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
如果这是他享受馈赠的代价,那就来吧
司南突然放轻松了。
因为,他不再是一个人。
还有唐玄,有他的孩子们,和他一起面对。
直到第二天,唐玄才出现。
他说了声抱歉,声音沙哑。
司南知道,若不是忙得连喝口水的时间都没有,唐玄绝对不会爽约,至少会过来看他一眼。
“还没吃饭吧”他的语气尽量轻松,“听说皇城司有小厨房,我给你煮碗面可好”
唐玄配合地笑笑,“那你得多煮些。”
见他笑了,司南心里也轻松了许多,“煮一大锅。”
无论生活中有多少烦恼,多少不如意,只要在灶台前一站,司南的心就会变得异常平静,只专心地沉浸在食物的魅力中。
这是他真正热爱的事。
没有增白剂的面粉,原汁原味,用古朴的木瓢舀上一盆,缓缓加入温水,慢慢调匀,翻转,揉捏,亲眼看着散乱的粉末变成光滑绵软的一团。
这种心情,对于司南来说,可能比考了一百分还要有成熟感。
当一个人的追求只是这种小小的喜悦,就很容易满足,生活中处处会有惊喜。
手擀的宽面条,最适合做炝汤面。
热锅凉油放花椒,炸酥的花椒捞出来,芋头和肉切成丁,小干白菜泡一泡,揪一揪,丢到锅里炒一炒,小半锅水倒进去,水开了,菜码就熟了个七八分。
面条滚水下锅,用长长的筷子缓缓搅开,水再开时,咸香的气味钻出来,盐、醋、酱油一洒,小香油点上几滴,香喷喷的手擀面就出锅了。
“弹”
“滑”
“劲道”
“好吃”
“神汤仙露,不过如此。”
亲从官们闻着味就过来了,一人一碗不客气,边吃边吹彩虹屁。
昨天司南动动手指头就卸掉了木清胳膊的事,已经借由赖大和小郭的口,传遍了整个皇城司。大伙对司南佩服得五体投地。
木清还没醒,那块小木坠的底细已经查出来了。来头还挺大。
八年前,一个叫冷青的年轻人伙同僧人全大道,创立了一个叫作“潜龙教”的社团,声称冷青是官家流落在外的皇子,闹得沸沸扬扬。
木清交给司南的那个木坠就是潜龙教的信物,单看表面就是一个寻常的装饰品,没有什么特色,把中间剖开才能发现内里乾坤。
剖开的木坠是中空的,里侧刻着字,一面是“潜龙在渊,一飞冲天”,另一面是“真龙天子,必掌乾坤”,皆是大逆不道之言。
后来,包拯查明真相,将冷青和全大道赐死,潜龙教众有罪的判罚,无罪的遣散。
没承想,过去这么多年,潜龙教还在兴风作浪。
现在的问题是,木清和白夜与潜龙教是什么关系
木清昏迷不醒,只能从白夜身上下手。唐玄一夜未归,就是去了刑部监审白夜。
“审出来了吗”司南问。
唐玄摇头,“用了鞭刑,他不肯招。今日刑部会向官家请旨,用重刑。”
司南最近都得在皇城司待着,或者说关着,这些事不用瞒着他。
司南突然庆幸,木清昏迷着,唐玄不用亲眼看着他被鞭打他不是关心木清,而是心疼唐玄。
“待会儿还要去刑部”
“要等官家旨意,或许会去城中抓暗桩。”唐玄讥讽一笑。
木清拼着一死也要护住那些暗桩,白夜偏偏自作聪明,不肯全然信他,昨夜做了两手准备,结果不仅没顺利出城,还把多个暗桩搭了进去。
昨晚连夜审讯,白夜一字未招,那些暗桩却并非个个都能受住,供出不少有用的信息。
司南叹气,木清早就猜到了吧
不然不会恳求唐玄善待那些人。
司南这碗面不止安抚了唐玄,也安慰了皇城司众人。喝着热腾腾的面汤,就觉得呀,多大的事都能过去。
吃完饭,大伙聚在正堂等旨意。
一个刑部小吏一脸凝重地跑过来,气喘吁吁道“禀、禀郡王大人,白夜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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