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鸢

    魏无羡猛地一口茶喷出来,震惊道:“金子勋死了?!”

    金子轩将信拍在桌上,愤然骂道:“这个狗东西,明明是贵门公子,偏自甘堕落去做泼皮破落户!真是狗改不了吃屎,我当时怎么就没踹死他!”

    魏无羡道:“子轩兄,你太侮辱狗了。”

    话说金子勋怒挑江蓝两大世家后,当晚就被五花大绑拖到金氏祠堂,当着兰陵金氏各位列祖列宗的牌位,让金夫人鞭了个皮开肉绽。

    金夫人恨他坏自己儿子的婚事,行完家法后禁止他求医问药,强按在祠堂自省。而看守他的家仆都是极为识眼色之人,为了讨好金夫人,更是变着法儿的整他,一日三餐都是残羹冷炙,几天下来金子勋被折腾的脱了形。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一二十年,哪吃的了这种苦!好不容易挨到昨晚,金子勋趁夜打昏看守他的家仆,夺走钥匙逃出金家。

    为了不被抓住扭送回祠堂,金子勋连夜逃遁到他一老相好处藏匿。这老相好乃是兰陵一带勾栏院的头牌,名唤雨蒙蒙,生的玉肌花面,有勾魂摄魄之彩,坊间传她香臂一挽金麟叹,不知多少名门公子、门客修士倾心与她。

    这雨蒙蒙虽是勾阑妓子,出身低微,但心却不小。原本她是看不上金子勋的,一心只想借着献舞金麟台的机会攀上金家少主,结果搔首弄姿一番毫无成效,这才转投到金子勋的帐里。然而好景不长,雨蒙蒙风光了几个月后,便被金子勋弃之如敝屣,不得不将自己的软玉香怀赠予他人,另谋出路。

    所以等金子勋再次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然琵琶别抱,教他人醉生梦死去了。

    “贱婢!”金子勋大喝一声踹开房门,将床上那对痴缠的男女拖出来,饱以老拳,“爬了我的床,做了我的人,竟然敢去勾搭野男人!”

    雨蒙蒙瘫在地上,放声大哭道:“你这个黑心肝的,明明都有小三小四了,还管我做什么......”

    金子勋此时根本不想听她争辩,只想撒气,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对着雨蒙蒙的头部一阵拳打脚踢,似想将她打死在地。

    就在这危急关头,只听雨蒙蒙的新姘头暴喝一声“竖子尔敢!”,然后一剑将金子勋穿了个透心凉。

    听完这前因后果之后,魏无羡摸着下巴琢磨半天,虽然整件事听起来并无漏洞,但这金子勋死的未免过于草率了点。

    于是他追问道:“杀人行凶者是何人?”

    提及此事,金子轩头更痛了,叹道:“清河聂氏门客。”

    金氏、聂氏......两厢一联系,魏无羡不由自主的看向金光瑶。

    韩非子有云:夫龙之为虫也,可犹狎而骑也。然其喉下有逆鳞径尺,人有婴之,则必杀人。

    依他前世对敛芳尊的了解,辱骂金光瑶什么都能忍,唯独不能骂他是“娼妓之子”。而几月前金麟台后花园那晚,金子勋不仅骂金光瑶是“娼妓之子”,还笑其是“娼妇生的野种”。单这两句话,足够让金子勋被千疮百孔咒诅咒一百次。

    而尤为重要的是,射日之征后清河聂氏声望直逼金麟台,大量修士慕名涌入不净世,一时风头无两。而金子勋的死恰可以拿来大做文章,挑起金、聂两大世家的矛盾,不可谓不是一石二鸟之计,颇具前世敛芳尊的风范。

    果然,金子轩后面收到的信印证了魏无羡对于事态的猜想,金光善因侄子被杀大做文章,但聂明玦却觉得此门客虽狎妓有错,但救人无错,双方因此磨破嘴皮,争执不下。

    更为气人的是,事发之后,赤锋尊那游手好闲的弟弟聂怀桑竟然拉住金氏的修士,好奇地问道:“这位仁兄,请问那雨蒙蒙姑娘有没有被金公子殴至毁容?”

    “已经毁了。”金家修士警觉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哎,太作孽了。”

    聂怀桑扼腕长叹,沮丧道:“这可是让子勋兄魂断香闺的美人啊!聂某十分想认识下。”

    为了给金孔雀留个面子,魏无羡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他发现不论哪一世金子勋都死得轰轰烈烈,人尽其用。前世金子勋被金光瑶和苏涉设计身中千疮百孔咒,然后诱他入穷奇道截杀的陷阱,从此走上绝路。而今世这位老兄死的更加“骚气回肠”,不仅挑得金麟台和不净世交恶,三人间的爱恨情仇还被写成淫词艳曲传诵。

    什么“蒙蒙一雨金麟恨,衣带不系情郎怨。香腰懒卧断头路,□□滴露不归魂。”

    又或者是什么“雨蒙蒙,河清清,水漫金,夜成双。郎不羞,情颠倒,欲破瓜,三人行。怨难解,恨难消,上冲冠,为红颜。断头饭,孟婆汤,花下鬼,死鸳鸯。细思量,意难忘,金麟叹,风流殇。”

    更有甚者,还将金子勋和雨蒙蒙的爱恨情仇加以整理和改编,作出《金麟叹》、《又叹金麟》和《金麟三叹》上中下话本三册,用词香艳无比,用情缠绵悱恻,让人读之欲罢不能。而后,又被别有用心之人大肆散于坊间传阅,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兰陵金氏此次不仅丢人丢得彻底,更没从聂明玦手下讨到任何好处。于是金光善急书三封,要金子轩速回兰陵,共商对策。

    依魏无羡所见,金光善那个老匹夫传书招的不一定是金子轩,而是善谋划的金光瑶。只是金光瑶被泽芜君请来叙旧,而金光善极好脸面,并不想让姑苏蓝氏听他这个笑话,这才婉转传书金子轩,暗示他返程时将金光瑶一并带回。

    不过事与愿违,金子轩启程回兰陵时,不仅没带金光瑶,还特意嘱咐他留守姑苏,不用急着回去。

    金子轩道:“阿瑶,你就不必和我一同回去了。”

    金光瑶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花生,担忧道:“可家中有事,我总不能......”

    金子轩道:“都是烂摊子,横竖你回去了也无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听哥一声劝,在云深不知处潇洒几日,等重九登高宴再回去。”

    魏无羡本以为金光瑶肯定会回去插一脚,可谁知他听了只点了点头,柔柔顺顺道:“那我听子轩哥的。”

    有意思,相当有意思。

    魏无羡道:“子轩兄,你赶紧走吧,再不走天晚了就回不去了。”

    这赶人的语气同当年蓝启仁撵他回云梦时如出一辙,然而金子轩偏不走,反倒是别有深意的盯着他,“魏兄,重九登高宴......”

    魏无羡摆手道:“知道知道,我会叫上师姐去的。”

    金子轩得了保证,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去。

    重九登高宴本是兰陵金氏家宴,可今年为了彰显其伐温的功绩,在金光善的力主之下,变成仙门盛宴。至于金子轩,则是极其“险恶”的在登高宴后追加“风鸢会”,名为踏秋,实际方便众痴男怨女暗通款曲。

    自上次秋围之后,江厌离便不再理会金氏发来的请帖,一律以身体不适为由推拒,不愿再去。这次登高宴原本是准备推掉的,但谁想到金光瑶竟代兄追到了莲花坞。

    金光瑶长了一张十分占便宜的脸,白白净净的,头戴纱帽,身着金星雪浪袍。两道敛翠眉间一点丹蔻朱砂,若红梅映雪,柔而不媚,艳而不俗,泽尽芳华而敛,实为敛芳。顶着这张万分讨喜的脸,任谁见到他都很难心生厌恶。

    在坚持不懈地“江姑娘前、江姑娘后”劝说两天之后,金光瑶终于将江厌离请到了重九登高宴上。

    金麟台刚被琅琅新雨淘洗过,月朵香蕊浮金靥,寒宫琼楼入晴光。霜菊白艳,露痕新哭,洒金日倦,恰似一片莹莹的香雪浪。

    魏无羡暗道一声“骚气”,便和蓝忘机一起落座斗妍厅内。

    此次登高宴是金子轩主持的,比之金光瑶时,奢华有过之而无不及。描金小桌案,玉几左右陈,桌案上摆着几个白瓷碟,碟中是几样精致的菊纹花糕。魏无羡的面前依旧摆着一个十分姑苏蓝氏的玉盏,小酌一杯,方觉酒味回甘极佳,当为金氏珍品。

    魏无羡边喝边感叹,想不到这金孔雀还算有点良心,知道讨好他这个师弟。

    酒过三盏,醺意微起。魏无羡见蓝忘机在盯着他看,旋即笑道:“蓝湛,你看我做什么?”

    蓝忘机低声道:“好看。”

    今日为了在金麟台附庸风雅,魏无羡特地借了含光君一身月华素色广袖长袍,头戴白玉冠,脚蹬银丝靴,端的是位潇洒美郎君。

    望之,君子月含光。

    羡之,顾盼夜流辉。

    江澄对魏无羡如此不云梦江氏的打扮嗤之以鼻,瞪他一眼便回自己的桌案落座了。

    魏无羡斜倚在玉几上,用只有两人可闻的声音低语道:“含光君,晚上回去这身衣服让你一件件扒下来。”

    蓝忘机放在膝上的手指攥紧,云锦微皱,矜持道:“仪态。”

    魏无羡但笑不语,举觞独酌,颇得酒中趣味,亦得情中滋味。

    江厌离坐在江澄旁边,桌案上无酒亦无茶,而是多了一小盅“白豆蔻熟水”,与旁人全然不同。花糕的样式也多两三样,除了霜菊式样的还有芍药与芙蓉。

    登高宴开始后没多久,金光善就提议行酒令。只是这酒令与往日不同,他命美婢取来白玉瓶,亲手折菊为令,将花插与瓶中。然后再由美婢持花而走,随意停留,收到霜菊的名门贵子须赋诗作词,不然罚酒三杯。

    魏无羡忍笑看着金子轩,心道这金孔雀花样真多,为了求娶他师姐竟然拼了。

    不出所料,轻罗美婢信步而行,果然第一个就将花摆在了金子轩的案头。

    只见金子轩轻捻笔尖,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便作诗四句,似乎蕴于胸中良久,不吐不快:

    汝似闲云藏吾梦,青丝侧挽莲塘秋。

    粉蝶绕膝紫霞裙,隔江思慕是离愁。

    金子轩一诗赋完,金光善带头叫好,而魏无羡则是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坐观江厌离今日所着衣裙,可不是“粉蝶绕膝紫霞裙”么,还“闲云”、“吾梦”、“莲塘”、“隔江”、“离愁”,金孔雀就差对众大喊心悦云梦江氏女了。

    不过,江厌离听罢后并无反应,依旧不咸不淡地端坐着,小口吃着她的花糕。

    这边金子轩风骚完,美婢再次持瓶巡行,这次她走到了蓝氏双璧面前。

    蓝曦臣与蓝忘机相貌极其相似,那美婢犹豫半天,最终含羞带怯的将玉瓶摆在了蓝忘机的桌案上。

    魏无羡端着玉盏,好整以暇地看热闹。

    蓝忘机侧首看他一眼,然后直接落笔而行:

    云深笑语,郎君半醉,入我梦魂中。

    深情终定,白首不疑,幽莲锁心笼。

    蓝忘机的清冷之音,道尽暖暖情语。魏无羡端起酒盏,仰头一饮而尽,然后伸出手讨要道:“含光君,介不介意将此诗物归原主?”

    金子轩酸道:“我说蓝二夫人,含光君本就是为你所做,还谈什么物不物归原主啊。”

    魏无羡反酸道:“是啊,最起码含光君作词有人收,不像某些人,一腔情义东流水,想送都送不出去。”

    金子轩冷哼一声,闭嘴不言了。

    美婢又开始行走,这次她停在了金光瑶面前。

    多亏金子轩和蓝忘机开的好头,好好一个行酒令变成情诗会,金光瑶为难道:“我......不善文采,不如自罚三杯,换下一位吧。”

    正待他举杯欲饮时,蓝曦臣却笑了,道:“从未曾见阿瑶作诗,不如随意写几句,圆二哥一心愿。”

    蓝宗主盛情相邀,众人皆附和。金光瑶纠结了一会儿,终是放下酒盏,执笔冥思,而后缓缓写道:

    晴曦拨云深,心事寄瑶琴。

    金光瑶只写了两句,便不肯再写了,笑道:“才疏学浅,只能想出这两句。”

    蓝曦臣道:“阿瑶过谦了,虽只有两句,但意境甚好。”

    言罢,他竟然提笔对了两句:

    瑶台送箫声,朝暮等琴音。

    江厌离在素菊丛中款款而行,时不时有纸鸢落在她身旁,不过她并不去捡,只管自顾自的赏花踏秋。

    风鸢会是金子轩那厮想出的点子,秋风正好,纸鸢善飞,年轻男女共同赏玩,岂不成人美事。

    如若得遇佳人,则割断纸鸢的绳子,任其落在心悦之人身旁。

    忽然,一只飞鸢落在他面前。

    待她低头一看,发现那只纸鸢上绘有云梦的九瓣莲。

    江厌离轻笑,捡起那只纸鸢想将它还给魏无羡,顺便告诫他不要瞎胡闹。以往她每次伤心,魏无羡都会变着法的哄她开心,就像亲姐弟一样。

    真的是,世间上最懂事的羡羡。

    然而,等她将纸鸢拿在手的时候,却发现九瓣莲下还有一行小字,写字之人颇为委屈:

    江姑娘,我错了。

    金子轩道:“江姑娘。”

    江厌离被纸鸢逗笑了,闻声回首,却见金子轩站在香雪灿烂处。

    “江姑娘,我想求娶你为妻,真心的,一点也不勉强!”

    魏无羡一直密切注意着他师姐那边的情况,也不知道自己教给金孔雀的方法奏效没。

    但愿这次金孔雀能长点心,将她师姐哄好了。

    突然,一只月白色的纸鸢从天而降,将他砸个正着。

    魏无羡暗道不好,别是哪个仙子芳心暗许,遥送情鸢。要是让蓝湛知道了,他的小命休矣!

    于是他掌心燃起灵火,想赶在蓝忘机发现之前毁尸灭迹。

    可是定睛一看,却发现纸鸢上画着两只小兔子。

    其中一只还戴着抹额,另一只绑着红头绳。

    蓝湛啊蓝湛......

    他回身,发现蓝忘机就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截断掉的细线。

    魏无羡笑着扑向他,大声道:

    “蓝湛,我喜欢死你了!”

    金光瑶走在一片素云里,捡了七八只纸鸢,然后一一道谢,客客气气还回去了。

    而他自己的纸鸢还不知落在何处。

    正当他弯腰寻找的时候,蓝曦臣温和的声音从旁响起:“阿瑶,你在找什么?”

    金光瑶猛地抬起头,笑道:“二哥,我在找我的纸鸢。”

    蓝曦臣道:“我刚才倒是捡了一个。”

    说着他从背后拿出纸鸢。

    正是金光瑶遗失那一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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