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慕君·昏礼(下篇)(成亲第二弹)

    当年在岐山,温氏举办过一场春蝉秋蛙、鸡同鸭讲的百家清谈盛会。

    时仙门凋敝,盛行毫无关涉正事的虚无之谈,尚其华藻,胡诌乱道,是谓“玄谈”。

    风流闲士相遇,不谈俗事,不论民生,不专修为,空谈“老庄”之学,以示其清白高雅之态,不与“世俗”合污。其中善风云月露之辞者众,悖理害德,不可胜数。就连金光善这种虚伪小人,也能仗着兰陵金氏宗主之位,口说三分歪理,夸夸其谈,引吭起舞,驳倒众多“名士”。

    姚宗主于谈坐起身,朗声道:“今日听金宗主一番清言,如拨云见日,神清气朗。韵音令辞、往辄破的,令尔等刮目相看,佩服!佩服!”(风云月露:浮靡的诗文)

    金光善自谦道:“姚宗主过奖了,折煞我也!若说清谈,论韵音令辞、往辄破的,百派应归宗于岐山。金某才疏学浅,村夫陋谈,不值一提。若非今日温宗主‘束其弓矢,礼让优优’,宽和体恤我这个粗人,哪由得我出头露面?姚兄的谬赞,金某心领了,不敢当,不敢当。”

    只不过,温氏宗主虽然行事霸道但对酒囊饭袋之流完全不感兴趣,金光善搜肠刮肚想了那么久的奉承没派上用场不说,还引来对方一声冷哼。(往辄破的:理论上一发即中)

    温若寒眉间隐隐露出些鄙夷之色,无可也无不可,然后又转向了蓝启仁的席位,肃然道:“不知姑苏蓝氏有何高见?”

    蓝启仁素来厌闻这种华而不实的玄谈,推拒道:“天下高见,多有相合。今日放眼四座,抱宝怀珍者济济。蓝氏此番而来,是以求学、好学者之姿,广纳百家之言。宜多听,少妄言,吾承温宗主之美意,但亦守蓝氏先人之规训,诸位请继续吧。”

    金光善一向自负高才,但今日出师不利。不仅吃了温氏的闭门羹,还遭蓝启仁明里暗里一顿奚落,心有不忿,又不好触温若寒的霉头,只好悻悻地坐回原处,偃旗息鼓了。

    很快,众家便陷入了新一番的清谈争辩之中。

    若依魏无羡之见,要说清议督俗,谏言诱纳,当以姑苏蓝氏为仙门表率,无出其右。然而,蓝氏数百年来务实守矩,严于律己,懒理口舌是非;更做不出空口胡说、溜须拍马,有违雅正之风的事情。

    因此,纵然清谈大会上乌烟瘴气、口辩热烈,亦难看到蓝氏长辈及子弟的身影。蓝启仁婉拒过一次之后,一直稳坐泰山,状若老僧入定,讷言慎行。而蓝曦臣和蓝忘机两兄弟,则随百家弟子规规矩矩地端坐在后排的谈坐上,心神游离于抗辩之外,仿佛已入冥想之境。

    魏无羡打盹未果,身体一歪差点栽倒在蓝忘机的身上,道:“蓝湛......”

    蓝忘机瞪他一眼,蹙眉低声道:“坐好。”

    此时距离入姑苏求学已经一年有余,魏无羡仗着秘而不宣的“二儿婿”身份,“披麻戴孝”,厮混在姑苏蓝氏的坐席。江澄就坐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依旧十分看不惯他死缠着蓝忘机的举动,几乎到了怒其不争、哀其不要“脸”的地步,“侧目”而视道:“堂堂云梦江氏弟子,没事儿总粘着蓝氏干什么?我们江氏没有校服吗?”

    魏无羡扭头做了个鬼脸,道:“俗话说‘要想俏,一身孝’。想我一介俊俏公子,风流潇洒,爱美怎么啦。”

    江澄嘲讽道:“我只听过‘男要俏,一身皂’。”(皂:黑色)

    魏无羡道:“我每天都穿皂罗袍,早就腻了。”(皂罗:黑色丝织品)

    江澄道:“腻了?难道腻了就不能穿紫的?”

    魏无羡道:“白衣服多好看啊,仙气!我就喜欢穿白的,对吧,蓝湛?”

    蓝忘机双唇微启,淡淡的“嗯”了一声。

    江澄被噎了一下,刚要开口,就听魏无羡风凉道:“嘿,也不知道是谁,出门之前非要照一照镜子,不是摸摸玉佩,就是理理束带,日子过得细致的很呐!”

    江澄被他一激,着了道儿,忙辩解道:“胡说、胡说八道!谁出门儿不照镜子!”

    魏无羡道:“江澄,我又没说你,你慌着往套儿里钻个什么劲儿。”

    忽然,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似乎又泛出什么坏水儿,故弄玄虚道,“哦,我懂了,我懂了。莫不是你......做贼心虚?”

    “魏无羡,你懂个屁啊!”

    江澄被他这段不着调的戏词气得脸红一阵白一阵,只想将人拎出去对殴。魏无羡慌忙摆手,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清谈乃君子高雅之举,难道你驳输了还要打人不成!”

    江澄七窍生烟,道:“你——”

    蓝曦臣一字不漏地听完两人的唇枪舌剑,一时没忍住,笑道:“魏公子,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于是,江澄的脸沉得更黑了。

    大会为期七天,每日清谈与用来余兴的比试穿插进行,花样不同。魏无羡连着听了几天毫无意义的争辩和驳难,头晕脑胀,一听有余兴可以出去望风,立即摩拳擦掌,闹腾道:“射箭好!走走走,蓝湛我们去射箭!”

    彼时蓝忘机十六七岁,虽身量未长,但已有松风水月之容,仙露明珠之姿,朗润其玉人。远观近赏,俱是丰神秀异,让人过目难忘。就在魏无羡兴高采烈地叫他的时候,他正背着束流星白羽飞凫箭站在猎场外围,低头试弓。

    此时,蓝二公子身着正红箭袖上领袍(注释:上领袍是圆领袍衫别称),腰围银边九环带,足登六合靴,端得一个潇洒美少年。只见他拇指勾弦,张弓满月,忽而一箭射落芍药花,刚巧落在了魏无羡的足前。

    魏无羡弯腰捡起那朵芍药,然后欢天喜地的小跑过去,横在他面前道:“二哥哥,你送我的?”

    蓝忘机刚想回“是”,就见此次清谈会上为数不多的几位女弟子结伴而来,大老远地便热烈的同魏无羡招呼道:“魏公子!一年多没见还记得我们吗?”

    记你个鬼呀!

    见蓝忘机扭头就走,魏无羡慌忙拖住他的胳膊,道:“蓝二哥哥!”

    蓝忘机立在原处,冷声道:“放手。”

    魏无羡道:“不放,死都不放。”

    蓝忘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醋味深浓地重复道:“放,手。”

    魏无羡跟他摽上了劲儿,大声道:“不放,就是不放!要不你一刀捅死我吧!”

    两人拉拉扯扯间,女修们已经来到了近前。打首的一位姑娘笑道:“魏公子,这是真不认识我们啦。前年还在一起逛过花灯会,公子真是贵人多忘事。”

    魏无羡看了眼他家蓝二祖宗的脸色,立即撇清道:“前年的事儿我哪记得啊,就是昨天的事情我都不一定记得。”

    那姑娘自讨个没趣,撇嘴道:“哄我们的时候说得好听,翻脸就不认人了。”

    眼看蓝忘机快要黑云罩顶,魏无羡忙道:“姑奶奶,您口下留德,千万别瞎说!我哄我们家小祖宗都哄不及呢,哪有空哄你们!”

    搭话的女修被他噎了一通,吊着口恶气上不去下不来,于是狠狠地啐了他一口,随几个姐妹扬长而去。

    待女修们离去之后,蓝忘机忽然道:“她对你有意。”

    魏无羡道:“我对她没意思......唉,唉!蓝湛你别走啊!”

    蓝忘机神情冷峻的横了他一眼,对他的死缠烂打不理不睬,转身向靶场的入口走去。魏无羡见情势不妙,便脚底抹油跐溜一声窜了过去,赶在蓝二公子进场之前截住他。

    “二哥哥。”

    蓝忘机漠然道:“借过。”

    魏无羡依言侧身,然而就在蓝忘机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却突然迈出一步。蓝忘机以为他要跌倒,便不假思索去扶,结果被魏无羡顺势一扑,正好扑了个满怀。

    魏无羡嘻嘻笑道:“看在我投怀送抱的份上,不生气了吧。”

    蓝忘机闻言,神色缓和了许多,应道:“生气。”

    靶场共有二十余个入口,而两人正巧站在最偏僻的一处。魏无羡四下张望,确定周围没有人之后,捧起蓝二公子的脸,吧唧香了一口,讨好道:“大不了今晚我们找个偏僻的林子,吊起来让你弄。”

    蓝二公子人前拘谨,人后奔放,最听不得他的污言秽语。少年人正是食髓知味的年纪,一番天人交战后,蓝忘机终于轻轻地“嗯”了一声,妥协了。

    魏无羡大获全胜,正要搂着他再轻薄几下的时候,蓝曦臣的声音从背后幽幽传来:

    “魏公子,现在还在外面,你俩就不能......克制一点。”

    霏霏小雨,云梦。

    十月莲塘,雨痕拂水,一番冰河洗清秋。心相怜,花城暮,红谢绿窗彩塘东。道逢笛仙,忘机陈情,一曲灵籁羡芳菲。不知谁家少年郎,策马吹笛荷风中;行人留驻听不足,自古最难是情衷。

    魏无羡侧坐在马上,状似为难道:“接下来吹什么好呢?”

    风落香雪,鸳鸯妒,玉带红袍,佳人顾。蓝忘机微微抬起头,一双淡眸剪秋水,霞面尽是秀色,他淡声道:“吹什么都行。”

    魏无羡单手撑在马背上,陈情的红穗转得飞起,道:“蓝湛,我会吹的民间小调多了去了,就是不会吹一首叫做‘什么都行’的曲子。”

    蓝忘机闻言,眉尖微动,却始终未语。

    魏无羡见蓝二公子迟迟没有下文,便伸手扯住乌骓马的缰绳,对他勾了勾手指,神秘兮兮道:“蓝湛,咱俩打个商量。”

    蓝忘机道:“好。”

    魏无羡默默将前世的《忘羡》曲占为己有,厚颜无耻道:“从相识至今,我是不是给你做过曲子?”

    蓝忘机道:“是。”

    魏无羡道:“那我有没有给你唱过歌?”

    蓝忘机的眼前浮现出二人年少同舟的画卷,微微颌首道:“有。”

    “很好,好极了!”

    魏无羡拊掌大笑,俯身道:“含光君,你不能老让我‘剃头的挑子一头热’吧!回头别人问起来,说:‘含光夫人,当初含光君如何追求你呀?’我总不能答:‘含光君他什么都没做,我自己倒贴过去的!’那多没面子!不行不行,要么今天你弹首我没听过的曲子,要么你给我唱首歌。总之必须有点表示,不然我就立即悔婚,不跟你回姑苏了!”

    沉默片刻,蓝忘机道:“身上没钱,你要去何处?”

    “谁说我没钱了。”

    魏无羡从怀中摸出虞夫人封的沉甸甸的吉祥钱,故意当着蓝二公子的面在手里抛来抛去,威胁道:“蓝湛,你到底唱不唱。我可告诉你,再不唱我就走了啊!我这次走了,就再也不搭理你了!”

    蓝忘机忍不住拆穿道:“六年前,你也是这样说的。”

    六年前、六年前......魏无羡突然想起来了,当时他从蓝二公子那儿吃了闭门羹,一气之下扬言要一刀两断,然后连夜告假跑回了莲花坞。

    结果,两人不仅没能如愿的“天涯各路”,最后相逢云梦,欢欢喜喜地滚到了一起。

    魏无羡翻脸不认账,道:“那次不算。”

    蓝忘机坚定道:“算。”

    若呈口舌之快,一百个蓝二公子也顶不过一个魏无羡。可今时今日嘴快的人理亏,仿佛多说一句都像辩解。于是,魏无羡双臂抱胸,转身倒骑,果真不理人了。

    蓝忘机自省了一会儿,扶着他的腰道:“魏婴。”

    魏无羡不语。

    蓝忘机又道:“转过来,小心摔着。”

    魏无羡道:“古有张果老倒骑驴,今有我魏无羡倒骑马。不转!”

    听他又开始泼皮耍赖,蓝忘机默默牵起马缰,将细细的缰绳握在手心,就像牵着那条仿佛永远不会断掉的红线,紧紧将两人连在一起。

    留恋处,莲红似郎意。思君慕,荷花深处,两小误猜,共入双鸳浦。

    魏无羡不知何时已经转回来了,他伏在马背上,扯着蓝忘机的衣袖道:“哎呀蓝湛,你唱嘛。”

    蓝忘机似是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踌躇了半天,蓝二公子面无表情道:“好。”

    说话间,两人已抵至小渡口。天地间一片寂静,暮色垂城。

    行人渐远,密复疏;莲惊楚梦,玉芙蓉。

    忽而,吴音清婉,娓娓道来:

    莲之亭亭,无羡其华。忘机采之,宜其室家。

    莲之灼灼,无羡其华。忘机取之,宜其家室。

    莲之采采,无羡其华。忘机有之,宜其家人。

    ——《楚风·云梦·莲华》

    (注释:①亭亭:高且直 ②灼灼:鲜明的 ③采采:茂盛 ④室家:夫妻)

    魏无羡不禁对望,静静聆听。前世蓝湛内敛,《忘羡》曲已然是他最热烈、直接的剖白。只可惜自己这个榆木脑袋,直到死去活来、蹉跎十余年之后,才听懂其中真意。

    而今世......

    君赠我莲曲,定不负相思意。

    曲终,词尽。魏无羡思绪飘飞,最终又缓缓落在蓝忘机身上。他笑道:“好听,我很喜欢。”

    蓝忘机得了夸赞,唇角微微荡起涟漪,道:“我也喜欢。”

    “不过,蓝湛......”

    魏无羡又道:“你到底是给我唱曲儿,还是在考我。唱了半天,也不唱完,这是等着我接下半段吧。”

    蓝忘机被人戳中心思,其“险恶”用意已经昭然若揭,他缓缓颔首,道:“嗯。”

    魏无羡道:“二哥哥,你真是太狡猾了。知道我没法拒绝你,就如此‘恃宠而骄’。”

    蓝忘机默认:“嗯。”

    魏无羡耍赖道:“那我可不可以不唱?”

    蓝忘机摇了摇头,道:“不可以。”

    魏无羡道:“我唱的特别难听。”

    蓝忘机道:“好听,我听过。”

    魏无羡大失所望,试探道:“真要唱啊......”

    蓝忘机笃定道:“嗯。”

    前后路均被堵死,魏无羡终于束手就擒,道:“好嘛好嘛,我唱不就行了。瞧你那架势,跟我欠你五吊钱一样。”

    蓝忘机却道:“不止五吊。”

    魏无羡奇道:“我又欠你什么了?!蓝湛,我警告你,不准坐地起价!”

    蓝忘机肃然道:“一辈子。”

    魏无羡愣住,然后爆发出一阵掀翻天的笑声,捧腹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今天总算知道为何你们蓝氏这么有钱了。原来雅正都是拿来骗人,财迷才是本性,可以呀含光君!哈哈哈哈哈哈哈......”

    蓝忘机无奈地看了他一眼,但眼中亦有笑意。忽然,魏无羡向前一扑,被蓝忘机稳稳当当地接住,轻轻抱下马来。

    楚人善歌,南风之薰。花摇笠顶,曲蓝荷青。须臾,魏无羡的低吟在耳畔轻轻荡起,雨吻莲塘,泛起圈圈波痕:

    云之深深,忘机其闲。之子于归,无羡迎之。

    云之深深,忘机其美。之子于归,无羡好之。

    云之深深,忘机其丽。之子于归,无羡美之。

    ——《吴风·姑苏·云深》

    (注释:①闲,通“娴”,娴丽 ②之子于归:这位女子要出嫁。此为WiFi调戏汪叽,可译为俏婉君要出嫁咯!)

    魏郎唱曲,喉清韵雅,令人心动魂移。恍惚间,似又回到了六年前,那个明眸秀色的少年站在前往彩衣镇的小舟上,笑着呼唤道:“蓝湛!蓝湛!你看我,快看看我!”

    他依言望去,只一眼就再也忘不掉了。

    忽而,风定。

    在一片静默中,蓝忘机终于开口。他的声音极淡极淡,仿佛只对自己诉说:

    “轻狂。”

    暮霭,芰荷香雨,倾云梦。

    雨渐急,兰舟催发。魏无羡站在渡口,看着蓝忘机缓缓伸出手,柔声道:“走吧。”

    “好。”

    魏无羡握住他的手轻轻一跃,跳到船上,道:“走吧,我们回云深不知处。”

    蓝忘机看着他,笑意盈满,眼底仿佛浮动着粼粼波光。他重复道:“我们?”

    魏无羡道:“我们。从今往后,这世上不再是蓝忘机和魏无羡,而是‘我们’。不管是夜猎还是讲学,我都陪着你......不不不,讲学还是算了。你讲,我蹲在最后一排睡觉。这样你从前面就能看到我,我帮你盯着那群皮小子,谁敢传纸条打小抄我就逮谁。”

    魏无羡微微顿了一下,继续道:“当然,你也得帮我!比如,叔父罚我的时候,你要替我抄家规,还要帮我藏天子笑!满屋子的天子笑!蓝湛......”

    蓝忘机道:“好。”

    这也答应的太爽快了吧,魏无羡不确定道:“蓝湛,你刚才说......好?”

    蓝忘机颌首,道:“好。”

    魏无羡道:“犯家规也没事?”

    蓝忘机道:“没事。”

    魏无羡:“真的?”

    “真的。”

    蓝忘机替他理了理额前的细碎的发丝,慢慢道:“你现在可以试试,看我有什么事会拒绝你。”

    魏无羡震惊了。虽然前后两世他都在云深不知处“横行霸道”,从未将家规放在眼里,但是再一次亲耳听蓝忘机这么直白的说出来,依旧受宠若惊。

    于是他坏水一泛,又道:“那我藏两卷美人图......也是可以的吧?”

    蓝忘机刚想回“好”,就惊觉差点上了某人的套,板着脸生硬地改口道:“不行!”

    魏无羡失望道:“你刚才还说不会拒绝我的!”

    蓝忘机道:“一码归一码。”

    魏无羡道:“猪蹄子的嘴骗人的鬼。”

    闻言,蓝忘机突然看他一眼,神色奇怪,似乎很是一言难尽。魏无羡被盯得发毛,心虚道:“蓝湛,你干嘛这样看着我?”

    蓝忘机捻起他的衣袖,缓缓道:“我想起一件事......”

    魏无羡道:“什么事?”

    蓝忘机盯着魏无羡身上红色的袍子,提醒道:“清谈会。”

    听他这样一说,魏无羡稍微有了那么一点印象。当日岐山清谈会,他们穿着的温氏统一分发的圆领袍。不过......到底是什么颜色来着

    还未等他想出个结果,蓝二公子就开始发难,肃然道:“你不记得?”

    魏无羡轻轻将衣袖从蓝忘机手中抽出来,笑道:“就我这记性,哪记得那么多事啊,每天光顾着想你了......好好好,我不胡说八道。蓝湛!蓝二哥哥!你先松个手,松手......有话慢慢说,这喜服可是早上新换上的,师姐把咱俩从被窝里拖出来不容易......再说,为了做这两件衣服,师姐熬了一个多月,要是皱了破了,师姐还不得心疼死!”

    蓝忘机松开手指,慢慢抚平袖子上绣着的、栩栩如生的莲纹,道:“为何不是云纹?”

    魏无羡道:“你那件绣的是云纹啊。”

    于是乎,蓝忘机又不说话了。

    魏无羡一阵头痛。暗道这蓝二公子虽然面上看着雅正持重,但实际心眼也就针鼻儿那么大。在这位二祖宗看来,喜服要么同穿莲纹,要么同穿云纹,龙凤鸳鸯什么都好,但必须一模一样,以示夫唱夫随,比翼双飞。可他师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偏巧绣了一莲一云,硬生生将两人区分开来。

    左右张望一番,见四下无人,魏无羡便迅速将手伸到腰间去解蓝忘机的束带,边解边道:“来!脱!”

    蓝忘机被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的手,制止道:“脱什么?”

    魏无羡道:“脱衣服啊!”

    蓝忘机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脱衣服?”

    魏无羡道:“对啊......哎呀,你不脱我脱。”

    蓝忘机追问道:“为什么脱衣服?”

    魏无羡道:“你穿我的,我穿你的。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换着穿不就行了!计较那么多干嘛。”

    趁着蓝二公子发愣的间隙,魏无羡已经三下五除二脱掉自己的外袍,唰唰抖落两下,递到蓝忘机面前:“二哥哥,换不换?”

    蓝二公子盯着那件莲花纹的喜袍看了半天,然后解开了自己的外袍,道:“换。”

    两人身形肖似,身材相仿,即使互换喜服依然十分和谐。蓝忘机细细摸着袍子上精细的刺绣,不禁赞叹:“师姐好手艺。”

    魏无羡道:“那是!我师姐手巧的很......”突然他一拍脑门,大声道,“我想起来了!”

    蓝忘机好奇道:“你想起什么了?”

    魏无羡猛地揪住蓝忘机的领子,道:“岐山清谈会!我们穿过红色袍子,圆领正红色的,难怪我觉得眼熟。当时你哥还笑话过咱俩,说手一牵远远地看过去,还以为是新婚小夫妻呢。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在想这件事?”

    蓝忘机将他的手挪开,淡淡道:“不是这件事。”

    魏无羡道:“那你刚才想说什么?”

    蓝忘机道:“女修。”

    顿时,一股寒气自上而下窜遍全身,魏无羡干笑两声,终于反应过来,“原来你说的是这茬事儿啊......”

    话说岐山清谈会那会儿,他已经同蓝湛厮混到一处,每日甜言蜜语的供着,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部尝遍,着实快活。结果魏无羡冷不丁被一群女修纠缠上门,致使蓝二公子的小心灵受了一把折磨,醋味飘的整个岐山都闻得见。

    如此看来,猪蹄子的嘴的确会骗人,只是这骗人的蹄子到底是谁,还不一定......

    魏无羡萎成霜打的茄子,干巴巴道:“我那不是认识你之前,年幼无知嘛。”

    蓝二公子念在他年少初犯的份上,勉强接受了这番说辞,高抬贵手,“下不为例。”

    魏无羡就坡下驴,连忙道:“一定一定,根本没有下次!她们都没你好看!”

    嬉闹间,莲舟越飘越远。

    然后就在这时,一个微弱的声音随着满塘的雨声,缓缓飘来——

    “阿羡,阿羡!”

    魏无羡猛然回头,就见江厌离站在他们曾一同嬉戏过的小码头上,拼命地向他挥手。

    细雨飘落,打湿了精致的妆发。她努力地向小舟远去的方向大喊:

    “羡羡!羡羡!我的羡羡啊!”

    魏无羡慌忙跑到船尾,红着眼睛喊道:“师姐!”

    “快回去吧,我会经常回来看你们的!”

    可江厌离怎么都不肯离去,站在岸边不断呼喊着他的名字,目送小舟离开这片魂牵梦绕的莲塘。

    不知不觉间,好像又回到了儿时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那时候师姐也是这样温柔,每天傍晚都站在渡头上,等着他和江澄回家。

    忽然,泪如雨下。

    魏无羡喃喃道:“蓝湛......”

    蓝忘机轻轻顺着他的背,应道:“我在。”

    一直都在。

    清夜沉沉,姑苏,云深不知处。

    金光瑶百无聊赖地靠坐在树枝上,叹道,“二哥。”

    蓝曦臣将最后一个花灯绑好,笑道:“阿瑶为何叹气?”

    金光瑶道:“忘机和无羡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蓝曦臣道:“之前忘机传信,说今日就回。”

    金光瑶道:“可这都快亥时了,还没有见到他们二人的影子,万一被堵在外面怎么办?”

    蓝曦臣道:“阿瑶不用担心他们,我把今日的晚钟免了,轮岗的门生也已打点好,保证万无一失。”

    “......”

    金光瑶大开眼界,由衷道:“蓝宗主,你方法真多。”

    “一回生二回熟,往后阿瑶掌家,这些漫天过海的法子用的多了也就会了。叔父喜好夜读,常沉迷于书中,只要他听不到钟响,自然也不会想起去计较这些。”

    说罢,蓝曦臣纵身一跃到树下,待站稳后又回身向仍呆在树上的金光瑶伸出双手,温柔道:“阿瑶,跳下来。我接着你!”

    而另一边,魏无羡站在云深不知处的山门前,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

    蓝忘机道:“你受寒了?”

    魏无羡摆摆手,道:“我身体壮实的很,没事儿。估计是有人在背后念叨我。”

    蓝忘机道:“胡说八道。”

    魏无羡道:“唉,蓝湛你别不信,老子在云梦的时候可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就没有不喜欢我的......喂!喂!蓝湛你又要干嘛?造反啊你!”

    只见蓝忘机背对着他横跨一步,抓起他一只胳膊放在肩头,然后手上微微用力,身体一倾将他稳稳当当地背在背上。

    魏无羡挣扎了几下,发现蓝忘机的双手将他两条腿托得死紧,根本跳不下来。只好认命地搂住蓝二公子的脖颈,道:“我自己走回去就得了,又不累。”

    蓝忘机却道:“我背你。”

    魏无羡好奇道:“为什么突然背我?”

    蓝忘机突然顿了下,垂眸道:“不为什么,想背。”

    蓝湛根本不会撒谎,即使那张粉雕玉砌的脸大多数时候都面无表情,但魏无羡依旧能从其中辨别出喜怒哀乐。

    一定有猫腻。

    魏无羡装作被他糊弄过去,嘻嘻笑道:“行,那我今天也享受回老太爷的待遇,劳驾蓝二公子把我背回去。”

    夜来花底,留梦成云,桂影月照石阶上,同倚清风十二栏。

    蓝忘机背着他行至玉阶的尽头,停下脚步。

    前面便是他们回龙胆小筑的□□,乍看上去与往日并无不同。魏无羡道:“蓝湛,怎么不走了?”

    蓝忘机低声回道:“等。”

    魏无羡一时未反应过来,追问道:“等什么?”

    话音未落,突然一声清脆的铃响,然后,整个云深不知处都亮了起来,宛如不夜之城。

    一盏盏白兔花灯与红莲灯交叠在一起,静静地悬在树梢。好似有天上灯市堕于云间,十里星辰十里红,荧荧深夜,蜜烛花光。

    “蓝湛......”

    魏无羡喉头发梗,深藏在心里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他魏婴究竟何德何能,竟得到蓝湛如此垂怜。

    感动了半晌,他才勉强压住满溢而出的感情,搂着蓝忘机道:“这么胡闹,也不怕叔父罚你跪祠堂。”

    蓝忘机轻轻笑了一下,也不嫌他的胡言乱语坏了气氛,道:“喜欢吗?”

    魏无羡道:“喜欢,特别喜欢。”

    长夜灯暖,香风软。蓝忘机背着他慢慢穿过□□,灯晕宛如薄纱,轻轻地笼罩在两人身上。一时间,竟分不清是天上还是人间。伴着一片如梦似幻的垂虹和兰灯,他开口道:

    “云深而归,莲生静室。吾年十六,得遇魏婴。”

    魏无羡心中一动,出声道:“蓝湛。”

    蓝忘机垂下眼眸,缓缓道:“你先别说话,听我说。”

    魏无羡攥紧了手指。

    蓝忘机站定,扶着他的腿往上托了托,继续向前走。

    “云梦其子,生性散漫。桀骜不羁,冥顽不灵。”

    魏无羡听后差点笑出声来,自己刚重生回云深不知处那会儿每天都闹腾得厉害,想尽办法折腾蓝湛,逼迫他时时刻刻都看着自己,简直烦人透顶。可不就是“桀骜不羁,冥顽不灵。”

    蓝忘机无视身后快要笑岔气的魏无羡,继续道:

    “星眸笑靥,乌衣红穗。一见入梦,再见倾心。”

    魏无羡终于不笑了,而是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默默聆听:

    “沽酒仗剑,骨生灵气。偷闲少年,打枣摸鸡。”

    魏无羡拍了他一计,失笑道:“含光君,你这是夸我呢还是损我呢!我和你有仇吧,打枣摸鸡都出来了。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啊!”

    蓝忘机郑重道:“喜欢。”

    真的好喜欢。

    于是他又道:“恰逢乱世,命途多舛。陈情笛残,忘机琴断。火烧云深,独上岐山。诡道异术,伐温除逆。琴笛相持,扶危定倾。舍身相护,绝处逢生。不夜天城,穷奇道阻。鬼笛凄厉,伏尸百万。”

    魏无羡手都抖了,“蓝湛,你不怕我是个怪物吗?我吹笛御尸,终非正统。一旦被人发现,说不定仙门百家都恨不得我死。或者有一天我失控了,沦为彻彻底底、杀人不眨眼的魔头......”

    蓝忘机突然打断道:“我不怕。”

    魏无羡道:“蓝湛。”

    蓝忘机道:“我不怕,你不是。”

    魏无羡眼眶微湿,将蓝忘机这三个字一边又一边的刻在心里,轻声唤道:“蓝二哥哥......”

    “魏婴。”

    蓝忘机道:“听我说完。”

    魏无羡擦了擦眼睛,点头应道:“好。”

    三生三世三回首,一步一莲一星辰。

    背稳了身后的人,蓝忘机接着说道:“尘世变换,斗转星移。忘机其幸,得婴垂怜。玉兰树下,藏书阁前。嬉笑玩耍,竹马青梅。忘羡一曲,望樱之畔......”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回了龙胆小筑。

    魏无羡仔细琢磨了一会儿,不确定道:“蓝湛,这首诗还有一句没有念完。”

    蓝忘机淡淡地“嗯”了一声,然后将他放在一片幽谧的莲池旁,池中开满了并蒂的莲花。

    魏无羡不死心的继续问道:“二哥哥,最后一句到底是什么?”

    蓝忘机深深地看着他,道:“你真想知道?”

    魏无羡重重地点了点头。

    蓝忘机俯身从石桌上拿起早先备好的纸笔,递给他道:“你来。”

    魏无羡恍然大悟,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他呢!

    “既然含光君盛情难却,那我恭敬不如从命。”魏无羡边说边挽袖子,笑道:“我得好好想想,最后一句接个什么呢?”

    然而在他执起笔的那一刻,蓝忘机的手突然附上来。仿若教稚童写字一般,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道:

    “吾之爱矣,永荷天休。”

    (永荷天休:永远承蒙上天恩泽)

    魏无羡一下子弃了笔,猛然转身紧紧抱住他,大声道:“蓝湛蓝湛蓝湛蓝湛!!!我喜欢你,特别特别喜欢你,非常喜欢你,简直不能更喜欢你了......”

    蓝忘机一愣,忽然倾身抄起他的腿弯,将他从地上抱起,目光灼灼道:“回屋吧。”

    魏无羡道:“蓝湛,我们好像......还没拜堂。”

    蓝忘机道:“无妨,床上再拜。”

    等一切归于平静之后,金光瑶才慢慢从树影阴深处走出,然后对着虚空打了个响指,整片树林的灯火瞬间熄灭。

    他活动了下僵硬的手脚,抱怨道:“二哥,成个亲实在是太麻烦了。”

    蓝曦臣拍了拍身上的青草叶,道:“主要是忘机太麻烦,换了我肯定能简则简。”

    金光瑶狐疑道:“是吗?”

    蓝曦臣笑道:“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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