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昏,明月凄凄,佳木不再,云亦难眠。
百花伤处,一愁凭栏梦,两袖萧索风,三声悲凉叹,四咽泪痕残。众人游走于断壁残垣之间,面带忧色,戚戚复戚戚,泣泣复泣泣,俱悲矣。
今炎阳伐于云深,火焚枝叶,芜秽吴越,而白袍作黑水,雅正何复存?
魏无羡戴着顶斗笠冲到雨中,从草丛里救出一只雪白的兔子,笑道:“小兔兔,我还以为你做了烤兔,原来躲在这里。念在你这么聪明的份上,暂时先不吃你了。”
“暂时”无异于死缓,秋后处决也还是要处决。那兔子见魏心怀“不轨”,慌忙伸展两条后腿,用力一蹬,甩了某人一身一脸的泥,然后匿于山石之间,逃之夭夭了。
魏无羡伸手抹掉脸上的泥星,委屈道:“我今天又不吃你,踹我干嘛?”
屋内。
青蘅君看着门外正与兔子斗气的皮猴子,无奈地摇了摇头,嘱咐道:“外面雨大,别淋出病了,把那个孩子叫回来吧。”
云深不知处几乎毁于这场大乱,曾经缥缈巍峨的楼阁化作焦土遍地,而蓝曦臣携古籍远逃,蓝忘机又不在,众门生都忙着救火,整个龙胆小筑之内只有两大一小、老弱病残的三人:伤重修养的青蘅君、气大伤身的蓝启仁、以及勉强还算活蹦乱跳的魏无羡。
所以——
青蘅君的视线落在了蓝启仁身上。
正所谓兄命如山倒,弟弟是棵草。就算再心涩再别扭也得在长兄面前乖乖认怂,蓝启仁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爬起来,站在回廊上,喊道:“魏婴?”
魏无羡吓得一个机灵,以为蓝启仁要拿鸡血欺诈案找他算账,忙道:“蓝先生,你叫我?”
青蘅君轻咳一声,略不赞同道:“都多少年了,不相亲也不成婚,光知道盯着几个孩子撒脾气,你就不能好好说话?魏婴这么有情有义的孩子,被你喝五喝六的,像什么样子?”
蓝启仁差点气绝身亡,教训就教训,嫌弃就嫌弃,怎么又开始催婚!老蓝二公子十分不满道:“兄长!”
青蘅君视不成器的弟弟于无物,“冷酷无情”威胁道:“快去!把孩子叫回来,温柔一点。”
......
长兄如父,口吐芬芳实在有辱斯文,枉顾礼义道德。蓝启仁深吸一口气,尽量和颜悦色道:“魏婴啊,外面雨大,把兔子抓回屋,在屋里玩儿。”
这张笑脸,三分像哭,七分像威胁,蓝启仁莫不是被阴魂附身了吧!
魏无羡搂着刚捡的兔子后退一步,小心翼翼道:“蓝先生,我身板硬扛得住,在外面玩就可以。”
蓝启仁见魏无羡那副恍若见了鬼一般的表情,终于破功,喝道:“废什么话,快给我滚回来!”
这才对味儿嘛!
魏无羡拎着兔子殷勤地跑回屋内,摘下斗笠,恭恭敬敬道:“蓝先生。”
前有楚楚可怜的懵懂稚子,后有虎视眈眈的凶煞兄长,关键这俩还是一伙儿的,蓝启仁遭受前后夹击,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叹道:“找个地方坐下,乖乖等忘机回来,别添乱。”
魏无羡背后有伤,板板正正地端坐在椅子上无异于雪上加霜,可姑苏蓝氏正在危难时刻,为避免蓝忘机分神他故意忍着没有说出来,抱团圆墩墩的兔子在屋子里左晃右晃。
反正挨骂就挨骂,又不会少块肉。
蓝启仁被他晃得头痛,刚要开口再说两句,就见原本靠坐在床榻上的兄长披衣起身,扶着墙壁慢慢挪到了紫檀柜边。
魏无羡眼尖手脚又勤快,赶忙舍了他的宝贝兔子跑到青蘅君面前,询问道:“蓝宗主,您要找什么?我帮您找。”
青蘅君那双淡如琉璃的眸子在他脸上流连了一会儿,笑道:“帮我把柜子里的两床被子拿出来。”
“好。”
魏无羡只当青蘅君受伤,虚弱畏寒,不疑有他,双臂一拖将柜里的棉被抱了出来。还没等他放到床上,就听青蘅君温柔似水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好孩子,我不冷,这是给你的,你受伤了。”
魏无羡愣在原地,喉间轻颤,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解释,“我......”
青蘅君并未多做纠缠,而是轻轻拽过棉被,俯身铺在了屋内另一张稍小一些的白玉美人榻上,柔声道:“后背有伤,趴着比较舒服些。待会儿忘机回来,脱了外衣让他看看。”
魏无羡心知自己演的这出戏被揭穿,尴尬道:“其实......蓝宗主,我、我皮糙肉厚,很结实的,特别抗打,真的没事。”
谁知青蘅君突然出手,点了他腹、胸几处大穴,霎时间灵力游走全身,由腹至胸涌起一股灼热腥甜,气血翻涌,逆行于上,魏无羡实在压不住,于是匆忙背过身呕出一口黑血。
“血往肚子里吞,不是什么好习惯。”
见他灵力阻滞已除,运转沛然,青蘅君便放下心来,又扶着墙慢慢挪回了榻边。蓝启仁见兄长行走艰难,忙起身去扶,却听兄长数落道:“老大不小,粗枝大叶,怪不得形单影只半辈子,这样如何替你说亲?”
蓝启仁:......
青蘅君继续道:“温氏的棍罚威震百家,寻常人挨三十棍就会落得重伤残疾的下场,又非开过光的上品灵器,你当我们家一个蒲团和几碗鸡血能扛得了四十棍?”
魏无羡悄悄将地上的血迹抹了,唯恐待会儿蓝忘机进来看出端倪,青蘅君见他战战兢兢地“毁尸灭迹”,好似做了“亏心事”一般,无奈道:“害怕被忘机看到?”
一天之内多次被未来的岳丈抓包,魏无羡尴尬地蹭了蹭鼻尖,道:“如今云深不知处毁于大火,百废待兴,而泽芜君生死未卜,蓝宗主和蓝先生又受了内伤,蓝氏宗府上下的事务都等着蓝湛打理,如果我再给他添乱......”
“魏婴。”
青蘅君突然出声,柔声道:“今年满十七了吗?”
魏无羡恭敬地回答道:“回蓝宗主,十七了。”
青蘅君被他这副过于正经的样子逗笑,道:“端着坐后背难受,在这小筑不必守虚礼,只当这里同莲花坞一样,想如何便如何。”
魏无羡偷瞄了蓝启仁两眼,见对方又开始吹胡子瞪眼,忙端正身体,道:“......于礼不合。”
青蘅君心领神会,道:“蓝氏我做主,有我护着,他不敢训你。”
魏无羡试探道:“您......此话当真?”
青蘅君道:“当真。”
魏无羡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刹那间,冰释雪融,鸟语春和。青蘅君忽然笑了,应道:“不仅驷马难追,八匹马都追不回。”
魏无羡点点头,放心地趴在了软塌上。
蓝启仁:......
哼!
外面雨势渐急,愈下愈大,豆大的雨点不停地砸在头顶的青砖黛瓦上,发出令人心烦的声音。青蘅君微微蹙眉,低声道:“去外面看看龙胆,别被雨淋坏了。”
魏无羡起身正要去看,却听青蘅君又道,“启仁,你去。”
听了这理所当然的“使唤”,蓝启仁一阵气喘。突然之间,时间仿佛又倒回到二十余年前,被兄长“欺压”的黑暗历史跃然眼前,蓝启仁抗拒道:“不想去。”
青蘅君神色未变,淡淡道:“不去也可以。”
蓝启仁岿然不动。
青蘅君悠然道:“想当年,除夕之夜,年方十五的俊俏少年,在花灯下......”
蓝启仁面色涨红,拂袖而起,“咚咚咚”拄着拐杖快步走了出去,将两人甩在屋内:“我去!我去!”
魏无羡担忧道:“蓝先生,他......”
青蘅君道:“就是一点荒唐事,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
也对。
正所谓千金难买少年时,相逢意气为君饮。蓝启仁虽为人古板,性情耿直,但也曾年轻过。
魏无羡问道:“蓝先生,年少的时候也是这般脾气吗?”
青蘅君道:“与忘机小时候有些像,不过没有忘机禁逗,逗两句就恼了。”
魏无羡奇道:“可是蓝湛一逗也恼,我经常同他耍些玩笑话,回回都被他揪住教训一顿。”
青蘅君好笑道:“傻孩子,忘机那是喜欢你,才故意同你过不去。若是毫不相关的人,自然理都不理。”
那倒也是。
青蘅君又道:“原先曦臣和我说,忘机有了喜欢的人,我还不信。后来说的次数越来越多,就连忘机在我面前也忍不住提起你,我便坐不住了,趁夜色远远地看了你几眼。”
魏无羡在心中哀嚎一声,千算万算、千防万防,忘了青蘅君!自己缠着蓝忘机撒泼打滚的事情,还不都被未来的岳丈看了去!
知子莫若父,青蘅君就算闭关不出,肯定也在心里记挂着两个年幼的儿子,儿子有了意中人这么大的事情,做父亲的肯定要为儿子掌掌眼。
失策,失策。
魏无羡宛若霜打的茄子,干笑两声,蔫儿巴巴地道:“......魏婴,让您见笑了。”
青蘅君道:“婴虽有些顽皮,但亦是个六艺俱全的翩翩佳公子。门当户对,良缘佳配。”
前世被痛骂了大半辈子,还是头一次得到这么高的赞赏,魏无羡微微红了双颊,道:“蓝宗主谬赞,魏婴实不敢当。”
“忘机从小要么不喜欢,喜欢便挑最好的。你已经是最好的,他满意,我自然更满意。”
说着,青蘅君从怀中掏出一个红色的荷包,和蔼地冲魏无羡招招手,道:“魏婴,你来。”
魏无羡坐到榻边,摊开手心,只见红色的丝线荷包之中掉出一枚玉锁,“这是......”
“忘机的百岁锁。”
青蘅君道:“忘机拈周试晬的时候,我们摆了父祖诰敕、金银七宝玩具、文房书籍、道释经卷,随他拈取,可忘机偏偏什么都不要,就看中他母亲床前新折的一枝莲花。后来我们把这枝莲花刻在了百岁锁上,愿他长命百岁,不被世间污秽所染。锁上的莲花是他母亲亲手所绘,你是云梦来的,我知你喜欢莲花,这个锁从此以后便交予你保管,如何?”
魏无羡心绪复杂地看着这枚玉锁,一时间五味杂陈,他道:“这么珍贵的锁,为何不直接交给忘机?”
青蘅君道:“忘机的母亲仙逝之前,曾传信给我,说这玉锁是留给忘机娶‘媳妇’用的。虽然媳妇不见了,变成子婿,想来也没什么差别。”
“我......”
魏无羡刚要开口,就见蓝忘机端着药碗急匆匆推门而入。
“魏婴!”
娘喂!蓝老头告状去了!
魏无羡跐溜一声窜到床上,三滚两滚、慌慌张张躲在青蘅君身后,蒙住头大喊:“青蘅君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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