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世间最伤情伤腑之事,莫过于“春心已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残鸢声动,柳岸飞雪,倏又花落春末矣,一昔东风吹梦散,晚香评花,玉树琼枝,吾生勾栏君未生,君生云深我已老。
只听婢女一声轻唤,思思方敛眸垂首,在心里拜别那抹寒烟云色,含悲羞走,不觉间潸然泪下。
婢女见她这般光景,不禁问道:“夫人为何落泪?”
思思道:“忆及年少飘零之苦,有些感慨罢了。”
婢女笑道:“夫人不过双十年纪,又是正经人家的小姐,怎么说话跟那沧桑老道似的,好像尝尽世间酸甜苦辣,让人摸不着头脑。”
自从服过金光瑶相赠的还颜丹之后,半老徐娘的形貌有如云烟飘渺,尽数散去,重新换得一身花月玉柳。往事休提,时光不再,如今的思思早已脱胎换骨,不再是流连于恩客间的花娘,而是出身钟鸣鼎食之家的女子,身段轻盈,仪容娇媚,正所谓“多情月照花间露,解语花摇月下风”,以月为魄,以花为容,要不然也不能将金光善那个老匹夫迷得团团转。
思思叹道:“你呀,就是那多舌的鹩哥,什么都有疑问。等你嫁人就知道了,这选夫婿眼睛要擦雪亮些,有些人渣空有一副皮囊,嘴甜流蜜,偏偏香臭不拒又十分下贱,这样的人就是再有钱也不能嫁。”
婢女思索了番,偷笑道:“夫人莫不是在说老爷。”
思思听罢,反手就是一巴掌,训斥道:“混账东西,吃了熊心豹子胆,老爷岂是你能说的!再乱叫撕烂你的嘴!”
一掌下去又辣又肿,那婢女吃了痛,自知嘴上犯错,忙闭口不言了。
待主仆二人行至院内,忽见门前摆着一枝新折的金星雪浪。思思面色如常,对婢女嘱咐道:“我乏了,你去金夫人那边守着,有什么消息记得回来报信。”
言罢,婢女领命而去,思思捡起那朵金星雪浪,推门而入,果然屋内早有一人等候。那人听闻脚步声近,旋即转身,竟然是才从斗妍厅脱身不久的金光瑶。
思思进门落锁,又细心将花插进玉瓶里,道:“金麟台有这么多眼线,你怎么溜到我这儿来了?”
金光瑶笑而不答,只是随手一翻,漫不经心地从一叠诗稿中抽出一页,念道:“寻仙道中第一剑,等闲平步上青天。莫讶英雄成名早,自是嫦娥爱少年。”
思思听了这诗,忽然面色一白,她刚想辩解,就听金光瑶继续道:“寻仙道中第一剑......自是嫦娥爱少年。不知姨娘爱的,是哪位少年?”
金光瑶越是笑,就越是渗人,思思吓得浑身发抖,胡乱诌道:“不过是我一时兴起之作,不作数.......”
“不作数啊。”
金光瑶笑眯眯地盯着她,细细玩味道:“我怎么觉得情真意切,春心荡漾。又或者,姨娘深陷风尘之时,有那么一位翩翩少年郎,为了保护他心爱的人,慷慨地买下云萍城那座最大的勾栏院,而姨娘也因此得以脱身,重获自由。不过从此之后,姨娘便对那位少年痴心难忘,只可惜自己已如昨日黄花,再无可能。但偏偏世事难料,机缘巧合之下,竟然枯木逢春,重得美貌,心思活络之后,自然不甘心放弃那一丝丝念想......思思夫人,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思思僵在原地,双手像筛糠一样,簌簌地抖着。
“当初是看在我娘的面子上,留你一命,切莫挟恩以报,我什么性子你最清楚。”
金光瑶忽然离近了她,意味深长道:“还记得那些勾栏里的姐妹怎么死的吗?如果不想你家里人死得更惨,就闭紧你的嘴,离蓝曦臣远一点。这世上,能做‘泽芜夫人’的人,只有我。”
思思道:“你娘省吃俭用送你读书,给你买剑谱,是让你做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当世家贵公子!不是教你如何嫁给别人做老婆的!”
金光瑶突然发疯狂笑,仿佛听到了全天下最好笑的事情,“我娘要我做君子,跟我喜欢谁有关系吗?”
思思反驳道:“没关系?怎么能说没关系!天下哪有君子会甘愿委身于人?”
金光瑶却道:“我娘过世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去兰陵找我爹,不是做君子。在她心里,让我认祖归宗才是这辈子最重要的事,这代表金光善承认她的存在,没有玩弄她,将她遗弃在勾栏院里。我娘很疼我,但她根本不在乎我开不开心,快不快乐,如果我没有回兰陵,没有回金氏,没有她的遗愿,至少比现在快活百倍!”
“而现在,终于有一个人,他喜欢我,不在乎我的出身,不在乎我的卑劣,不在乎我不堪的过去,愿意带我回云深不知处......可笑,太可笑了!你真当蓝曦臣什么都不知道吗,他根本不喜欢那些所谓的大家闺秀,我越是‘坏’,他越沉迷,就算蓝曦臣知道我每一句话都在骗他,就算我坏事做尽,他依然能够骗自己。所以——”
金光瑶将一瓶药仍在思思面前,温和道:“思思姨娘,管好你的嘴。变漂亮又如何,若没有还颜丹,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人性本贪,容易惹祸上身,不要去想那些不属于你的东西。我把你弄到金麟台是让你喜欢金光善,不是让你喜欢什么‘少年’,把我交代的事情做好,才能活得更久。”
思思慌忙捡起丢在地上的丹药,求道:“小孟,你让我做的我都帮你做了,金光善要杀子也是早晚的事!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放我走?”
金光瑶道:“姨娘这话说的不对,怎么是我不放你走?明明是姨娘贪图富贵不想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以前人人可辱的孟瑶,如今判若两人。留着不走,岂不是要在这条毒蛇手下战战兢兢活一辈子!
思思抢白道:“那是以前,现在是现在,我按你的吩咐行事,如今事情差不多都妥了,只等金光善自寻死路!你放我一马,我保证再也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金光瑶反问道:“按我的吩咐行事?如果你真按我的吩咐行事,为什么江厌离会中邪?”
思思扑在地上,语无伦次地说道:“那、那不关我的事!是金光善这个王八蛋嫌云梦江氏碍眼,非要害死自己的儿媳!原本那老王八以为和江氏做姻亲,整个云梦就会支持金麟台。可、可谁能想到,江宗主不但不领情,还和姑苏蓝氏越走越近......所以江厌离不能再留了,反正那老王八说了:‘女人如衣服,再给儿子买件新的不就得了。’”
说罢,思思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拽住他的衣角,哀求道:“小孟,真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你放过我吧,我没想害少夫人,都是金光善!是他下的咒!”
金光瑶道:“蠢货!你以为金夫人一败,江厌离一死,整个金麟台就是你的天下?自作聪明!”
思思叫道:“可我也是在帮你啊!只要她一死,金子轩伤心过度,发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只需稍作手脚,就可以杀了他!到时候,金宗主的位置就是你的!反正杀了江厌离也是那只老王八的意思,我不过顺水推舟......啊!”
金光瑶一脚踹开她,冷笑道:“打着我的名义,处处为自己谋算,还真是一石三鸟的好计谋!先借金光善的手除掉江厌离和金夫人,然后再借我的手除掉金光善和金子轩,最后,等我入主金麟台百口莫辩的时候,当众揭发我谋害父兄的罪证,将所有的一切都顺理成章的推到我头上。到那时候,墙倒众人推,不管我有没有做,仙门百家都不会再听我辩解,而曦臣也会因失望离我而去。至于你,不仅摆脱了我这条‘毒蛇’,还得到了整个兰陵金氏,或许你还会有一个孩子。”
说着,金光瑶慢慢蹲下,视线缓缓移向思思的小腹,“我方才给你的还颜丹里还掺了点别的东西,如果不吃,你会迅速变老,吃了,生不如死。”
思思怨愤的盯着他,骂道:“好个无毒不丈夫!狗杂种,你会遭报应的!”
金光瑶对这些咒骂置若罔闻,甚至品若仙音,悠然道:“姨娘何出此言?你愿意和金光善生几个杂种,随你便,我还不至于对未出世的胎儿下手。这瓶药爱吃不吃,自己决定。姨娘安好,我还有事,就先行告退了。”
“哦,对了。”在门打开的瞬间,金光瑶似是想起了什么,转身放下一张琴谱,又道:“我记得以前在勾栏院,我娘曾教过姨娘弹琴,想必许久不弹手也生疏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把这首曲子好好练一练。记得告诉金光善,这是我偷回来孝敬他的蓝氏秘曲,如果常听便有增进修为的奇效。劳烦姨娘代我劝劝父亲,让他每天都听一遍,这是做儿子的孝心,千万别糟蹋了。”
眼见金光瑶出了院门,魏无羡才从花丛里扑出来,满身花枝花叶好不狼狈。他刚追了两步,就被蓝忘机截了胡,连拉带拽哄进了一座偏僻的院子里。
魏无羡道:“蓝湛你干什么呀,快放开我!再不阻止金光瑶就要出大事儿了!你知道他手里那张曲谱是做什么的吗?!”
可不管他怎么扑腾,蓝忘机就是不松手,正当魏无羡准备撸袖子和蓝二公子干一架的时候,却听一道温和如风的声音插进来,叹道:“忘机,别闹你媳妇了,万一恼了又要离家出走,到时候几坛天子笑可哄不回来。”
蓝忘机依言松手,回道:“他不会。”
说完,似乎是向某人求证一般,隐隐期待却又委屈无比地看了过去。
魏无羡:“......”
蓝忘机:“你不会生我的气。”
魏无羡:“......”
蓝忘机:“也不会离家出走。”
魏无羡被蓝二公子气乐了,好笑道:“蓝湛,我生不生气,会不会离家出走,你怎么知道?”
蓝忘机笃定道:“你答应过我的。”
魏无羡道:“哦?那你倒是说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蓝忘机道:“每天晚上。”
魏无羡:“......”
那个不算!
眼看话题越来越偏,蓝曦臣轻咳两声,无奈道:“打情骂俏回屋去,这里是金麟台,在外面不太方便。”
魏无羡这才想起正事儿,忙不迭地拨开蓝湛,冲到蓝曦臣面前,着急道:“大哥,有件事非常重要,必须要向你求证!如果晚了就来不及了!”
蓝曦臣点头道:“但问无妨。”
魏无羡道:“云深不知处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蓝曦臣道:“比如?”
魏无羡道:“一本秘曲集,或者是,其中的一页。”
蓝曦臣笑道:“你说东瀛邪曲吗?”
听他这样一说,魏无羡当即愣住,反问道:“大哥,你知道?”
蓝曦臣道:“我是蓝氏宗主,如果云深不知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我会不知道吗?”
魏无羡急了,道:“那为何不阻止他!”
蓝曦臣笑而不答,只见蓝忘机从乾坤袋中掏出一张琴谱,解释道:“这张才是真的。”
魏无羡惊道:“那方才的琴谱......”
蓝曦臣这才开口道:“真琴谱已被换回,阿瑶拿走的是假琴谱。其中几段音律被我和忘机动了手脚,多听无益也无害,顶多会心烦意乱,灵力阻滞,修为日渐倒退,并不会走火入魔取他性命。金宗主谋害你师姐,论罪当诛,这些惩戒是他应得的。”
魏无羡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原以为蓝曦臣什么都不知道,谁知他早已察觉,甚至暗中将要命的琴谱换了回来,沉默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道:“大哥什么时候知道的?”
蓝曦臣道:“这话问的不对,你应该问我都知道些什么?”
魏无羡道:“如果我问了,大哥会如实相告吗?”
蓝曦臣道:“不会。”
魏无羡道:“既然大哥不想说,纵然我问了,又有何用。”
蓝曦臣道:“只当过过嘴瘾,反正你也闲不住。之前我不让你们二人参与其中,可你们义无反顾地闯进来,既然闯进来了,不如少问。反正,需要知道的事情,我自会告诉你们。”
魏无羡负着手,晃悠了几圈,突然问道:“不如让我猜一猜,大哥希望我们知道的事情。”
蓝曦臣笑道:“请便。”
魏无羡道:“那恭敬不如从命,我就大胆猜测一下。泽芜君希望我和蓝湛知道的事情,是赤锋尊的死因。”
蓝曦臣听后,并未否认,“猜的有些道理,不过大哥的死因我也不清楚。”
魏无羡道:“赤峰尊的死因,我们可以留待以后讨论。现在我更感兴趣的是,泽芜君不希望我们知道的那件事。”
蓝曦臣笑着转身,望向那满丛的金星雪浪,问道:“不知你有何高见?”
魏无羡:“商臣弑成王,杨广诛杨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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