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立在魏无羡面前,盯了他一阵,忽然道:“‘商臣弑成王,杨广诛杨坚’,魏无羡,你真是让忘机惯坏了,这种弑君杀父的话怎好乱讲?”
魏无羡迎而不避,亦笑道:“若是泽芜君听着刺耳,恰恰证明我说对了,不是吗?”
蓝曦臣道:“你大概误解了,我只说不必讲‘弑君杀父’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何来刺耳?”
魏无羡上前一步,“我可以不讲,只要大哥照实回答,我就永不再提!”
蓝曦臣一字一句道:“魏无羡!”
魏无羡道:“敢问大哥,‘商臣弑成王,杨广诛杨坚’弑的是哪个君,杀的是谁的父?而胆敢弑君杀父者,又是谁!”
言念君子,温玉其烈,紧握裂冰的手垂于云纹广袖之中,蓝曦臣厉声道:“魏无羡,我看在忘机的份上,对你一忍再忍。而今日,你竟敢如此质问我?!”
魏无羡刚要还口,就见身前素纱云衣一荡,蓝忘机拦在他面前,沉声道:“兄长。”
蓝曦臣道:“忘机,退下。”
蓝忘机岿然不动:“魏婴所忧之事,亦为我所忧之事;魏婴所惑之事,亦为我所惑之事。《韩非子》有云:‘圣人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故见象箸而怖,知天下不足也。’既已见微知著,应不惑于事,防患于未然,缘何欲盖弥彰,放纵行事?”
魏无羡恐他二人争执,生出兄弟阋墙之祸,忙阻拦道:“蓝湛。”
蓝忘机直言道:“‘秋九月乙丑, 晋赵盾弑其君夷皋’,纵然灵公昏聩,赵盾迫于无奈而逆上,亦难逃背负‘弑君’这一千古罪名的下场。前车之鉴,后车之师,琴谱可以换一回,难保次次都能及时换回。一旦大错铸成,东窗事发,此事将再无转圜的余地!”
“忘机!”
默然半晌,蓝曦臣垂下眼帘,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们只知事情要辩个黑白曲直,可天下哪有那么多是非曲直可辩?孰正孰邪,孰对孰错,又怎能说得清楚!如果他一意孤行,不只是你们,就连我,也防不住他!我们现在还有机会拿回琴谱,是因为他并未下定决心动手,万事还有一线回旋的余地,若真将他逼急了,孤注一掷,到时候我们谁都别想阻止的了他!”
说罢,蓝曦臣以手撑额,继而疲惫道:“忘机,你只知《韩非子》教你‘见微知著’,进而防微杜渐,可却忘了‘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上兵伐谋,攻心为上,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魏无羡问道:“如果不能?”
蓝曦臣道:“我愿以命护他周全。”
兄长身为蓝氏宗主,一向沉着稳重,如今却当众说出此等冲动之言,蓝忘机慌了,着急道:“兄长!”
蓝曦臣道:“他是我认定共渡一生的人,如果他犯了错,是我的责任,我将一力承当。”
“忘机,你我从小循规蹈矩,恪守家规,所言所行从未有过半分偏差。如果这一生一次的冲动,需要拿我的命来还,我无怨无悔。昔日,父亲以小筑困住母亲和他自己;今日,我愿用生命来践行我的诺言。他是我一生所爱,如果你们谁要动他,先过我这关。”
一语终了,蓝曦臣转身而去,可这时魏无羡却拨开蓝忘机冲了出来,“泽芜君,留步。”
“我为今日的所言所行道歉,其实我并非质问大哥,只是不想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有情人两地伤心,甚至反目成仇。既然泽芜君心中已经有了决断,我魏婴也会信守承诺,这件事永不再提。”
“但最后我还有一言,希望泽芜君一定要听!不管他曾经伤害过谁,这一生中,他唯独没有想过要害你!”
蓝曦臣顿住,转头看向他:“是阿瑶跟你说的?”
是,是那个前世死在观音庙的金光瑶。
是那个在最后关头推开蓝曦臣的金光瑶。
也是那个杀父杀兄杀妻杀子杀师杀友,却从未想过要害蓝曦臣的金光瑶。
魏无羡道:“他对你说不出口,所以我代他转达,希望泽芜君一定铭记在心。”
蓝曦臣颌首:“好。”
其实这句话,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一直深信不疑。
春庭午梦,香吹暗尘,一声玉石相触之音将金光瑶从梦中惊醒。
他忙从小榻上坐起来:“二哥,你回来了。”
蓝曦臣缓步走到榻边,柔声道:“怎么不回屋里睡?”
金光瑶道:“屋里有些闷,睡不着。哦,对二哥,金夫人那边怎么样了?”
蓝曦臣半跪在金星雪浪丛中,抬首望着他,道:“金夫人只是气昏过去,但你哥哥似乎受了很大的打击。”
金光瑶道:“子轩哥从小一帆风顺,父宠母慈,如今爱妻中邪,证据却指向他亲爱敬爱之人,心烦意乱也是人之常情,如果一直追查下去,不知又要翻出多少旧账。”
蓝曦臣道:“你也觉得是金宗主所为?”
金光瑶道:“不是他,还能是谁?我在他座下听差的时候,不止一次听过他抱怨,说江宗主自从借养子傍上蓝氏这棵大树,便不将金麟台放在眼里,屡次给他难看。但事实并非如此,江宗主为人正直,自然不肯跟我父亲这种人狼狈为奸。铲除异己乃争强斗胜之道,他没有机会对云梦下手,只能找江姑娘撒气。”
蓝曦臣道:“我只知道金宗主对江姑娘这个儿媳不满意,但从未想过,他会痛下杀手。”
“金光善就是这样的人,改不了的。”金光瑶睡得有些头昏,不觉有些天旋地转,只好将眼睛闭上,慢慢道:“摊上他这么个爹,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蓝曦臣见他困恹恹的,一面伸手替他揉着额头,一面叹道:“如果,你当初没有被认回金麟台就好了......”
金光瑶道:“母亲遗愿,我不得不从。”
他身体一动,一张信笺从小榻上掉了下来,“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曾想过追着你走,去云深不知处谋个账房的生计,但转念一想,蓝氏应当不缺我这个账房先生。”
“蓝氏是不缺,但是我缺,你不来太可惜了。”
蓝曦臣弯腰拾起地上那张笺纸,问道:“寻仙道中第一剑,等闲平步上青天......阿瑶,这是什么?”
金光瑶闻言睁开眼睛,盯着他道:“二哥觉得呢?”
蓝曦臣小心问道:“这是写给我的?”
金光瑶笑得有些意味深长,道:“春闺寂寞,以诗情寄相思,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情。何况二哥如此光彩照人,没有姑娘倾心才叫奇怪。”
蓝曦臣小声赔礼:“阿瑶,你又不是不了解我,我对花花草草不感兴趣。”
金光瑶佯装诧异,问道:“二哥前几日不是还说,要在寒室外新开片花圃?”
蓝曦臣从容道:“只养金星雪浪,别的花草就免了。”
金光瑶道:“哦。”
蓝曦臣被这一声“哦”搅得心中忐忑,自知今日不能善了,他道:“这首诗写得太差了。自是......自是嫦娥爱少年......我今年二十有三,哪里算得上少年?”
金光瑶道:“没准作诗之人是位中年已婚妇人,见到你后,春心萌动了呢。”
“......”
蓝曦臣唤道:“阿瑶。”
金光瑶有意偏过头不看他。
蓝曦臣道:“阿瑶,快看看我。”
金光瑶拒绝道:“不看。”
蓝曦臣道:“你不看我就亲你了。”
“你——”
金光瑶慌忙睁开眼睛,蓝曦臣的脸已经凑到近前。
“要死了你,蓝宗主,你能不能正经一点?”
蓝曦臣道:“反正四下无人,我也没佩戴抹额,无需正经。”
金光瑶道:“我看忘机和无羡平常玩的那套,你学了个十成十。”
蓝曦臣道:“这你不能怨我,他们躲在云深不知处亲热,总有被我撞见的时候。”
一向伶牙俐齿的金二公子难免也有词穷的时候,要不是翻白眼不太雅观,恐怕他早就翻出天际了。
金光瑶叹道:“好好好,我说不过你,蓝宗主你有理,你最有理了。”
忽而风过,扬起一地雪浪。
“阿瑶,如果......我不再当宗主,你会随我归隐吗?”
蓝曦臣神色复杂道:“我们远离是非,远离权利,自此浪迹天涯,再不问世事。”
话音落,一阵诡异的静默。
终于,金光瑶开口道:“曦臣,我这辈子就是个劳碌命,恐怕不能如你所愿。”
“也是,如果丢忘机一个人在那里,我也不放心。”
蓝曦臣垂首从袖中拿出一封信笺,递给他道:“这是我一直想送你的生辰礼,虽然有些晚了,但......还是希望你能收下。”
欲言又止,金光瑶狐疑地拆开信件,埋首细读,登时愣住了。
只见这张信纸上密密麻麻的落着各世家的族徽印章,而蓝曦臣苍劲的字迹跃然其上:
兰陵金氏宗主次子金光瑶,颖悟绝伦,兼济天下,前有伐温除逆,匡扶正义之功,后有广修瞭望台,心怀苍生之德。
今姑苏蓝氏,共仙门百家同上此表,议封尊位,其号“敛芳”,享千秋万代之颂德。
金光瑶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这张纸,道:“二哥,这是......这是......”
蓝曦臣道:“我的阿瑶,有纵世之才,有铮铮傲骨,不必深锁内院,不必卑躬屈膝,堂堂正正地活在这世上,这是你应得的荣耀。”
说着,他伸出手,指向信上那枚金氏的族徽,道:“你父亲不同意落印,所以这枚印章是你哥哥落的。还有这个,你看——”
看到那龙飞凤舞的“魏无羡”三个字,金光瑶破涕为笑:“他怎么也......”
蓝曦臣道:“魏无羡说了,他现在没有封号,寂寞的很。所以等你飞黄腾达之后,可千万要想着他,封他个什么老祖当当......”
话未说完,金光瑶突然扑到他身上,吻上了他的唇。
“二哥,二哥。”
蓝曦臣翻身将他压进花丛,在耳边低喃道:“阿瑶,外面有些冷,你可以吗?”
金光瑶道:“那你靠近些,靠近点我就不冷了。”
蓝曦臣:“怎么靠近?这样吗?”
金光瑶咬牙踢了他一脚,然后在充满爱意的笑声中,两人一起滚进了百花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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