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孽海①

    日长风絮,春困厌厌,金光善被思思左劝右劝吃了好些酒,一时倦怠,便囫囵个儿躺在银丝竹榻上睡死过去。恍恍惚惚间,悠悠荡荡,他仿佛觉得自己乘白鹤飞升起来,一番腾云驾雾寻入逍遥太虚仙境。仙境两道瑞气森森,彩鸾自九霄下五云,直入天门。而天门左右两边悬有一副前朝佳人所作的对联:

    寂寞寒窗空守寡,

    梧桐朽枕枉相栖。

    金光善默念几遍,引以为好对,不觉细细记在心里,好下次寻花问柳时拿出来卖弄。穿过这碧落神仙境的天门,再往里走百余步,竟有一观音庙,庙内纱幔薄垂,轻绡香汗,影影绰绰、朦朦胧胧之间似有一太真姑女独坐在大殿中央鼓琴,宛如玉葱般的手指划过琴弦,拨出一段哀哀轻叹的浅吟,她和着琴语低唱道:“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傍人道我轿儿宽。不道被他遮得、望伊难......”

    金光善宛若痴儿一般立在观音庙门口,仔细听了几刻,方才辨出庙中女子所唱,乃辛幼安所作之词《南歌子》。虽说唱的是女怨情恨,但那仙姑吐气如兰,歌音玄妙,久久绕梁而不散,令闻者甚为动情。忽而琴声一滞,那女子竟挑帘从庙内款款走了出来,云鬓微松,手拈腥红,笑意盈盈道:“请问这位仙君,可是兰陵金氏宗主金光善?”

    金光善见来者是一个出水芙蓉的美人,不知不觉间喜上心头,忙作揖道:“正是不才。今日与神女相见也是一道缘分,想不到神女竟知金某姓名?”

    那仙姑笑道:“我住在此处二十年,等了宗主二十年,如何不知?”

    话音未息,面前的仙姑衣衫尽落化作一汪春水软在金光善身上,娇弱无力,波浪有致,她口中念念有词道:“善郎,善郎,奴奴在此处等您二十年了,快带奴奴回金陵台吧。”

    美人在怀,金光善自然千应万应,甚至来者不拒,他刚要搂着神女共赴庙中缱绻,忽见面前飘过一阵白烟,瞬息间观音庙便幻化成一座勾栏院,而怀中的美人也恰巧抬起面庞,原本艳如春桃的脸化作一副白骨。只见她用枯瘦的手指紧紧地攀着金光善的手臂,阴测测地笑道:“善郎,你不记得我了吗?”

    “鬼?!有鬼!”金光善被这张美人鬼面惊得后退两步,下意识劈手就砍,惊慌失措地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滚开。”

    那美人骨似是没想到他如此绝情,旋即满腹愁容,哀怨道:“善郎,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孟诗呀。”说着“孟诗”的手掌摊开,从已化作森森白骨的指间落下一颗珍珠,“我为你生了个儿子,他叫阿瑶,今年已经满二十了。阿瑶很乖很懂事,他一直很想念你......”

    孟诗,竟然是孟诗!想不到二十年过去了,不仅那个小崽子来讨债,连他这个短命鬼的娘也阴魂不散!

    金光善叫骂道:“千人骑万人骑的烂货,不过是和你玩玩而已,还舔着脸当真了。指望我娶你,白日做梦!说不定那个野种根本不是我的,要不是看他有点用处,我才懒得让这个野种认祖归宗。二十年前的烂事,休要叫我负责!”

    谁知“孟诗”的白骨听后大受刺激,疯了般扑向他,掐住他的脖子:“善郎为这般对我?二十年前不是信誓旦旦的说要娶我吗,为什么要骗我!”见金光善转身要逃离她的温柔乡,“孟诗”竟扯了一把铁链吱喳乱叫的奔去锁他,大有在此处同归于尽之势。金光善夺过铁链朝“孟诗”的骷髅一甩,大吼道:“你这贱人去死!”只留这一句便尖叫着从梦中醒来了。

    然而醒来之后,他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金漆红墙,雕梁画柱,乍看去颇为宏伟气派,匍匐在地上细嗅,庙内飘着一股极其虔诚的香火气息,而大士殿左侧、飘渺的纱幔之内隐隐有琴音传来,颇像思思前几日弹得那首助兴的曲子,但听久了又觉得哪里不同。兰陵金氏虽然不善音律,但好歹是乘坚策肥、履丝曳缟的仙门世家,总能品鉴其一二。金光善品出这琴声来者不善,虽是絮絮绵绵如情语,但其中总有几段曲调透着违和与古怪,像是“笑里刀剐皮割肉,绵里针剔髓挑筋”,当真是温柔乡里藏杀机,就等着图穷匕见的那一刻,要他性命!

    金光善拖着不太听使唤的手脚,东抓西挠地扑腾了几下,想从冷硬的青砖上爬起来逃命,可还不待他站稳,便发现体内的金丹运转不畅,像被什么东西栓塞住一般,全身经脉逆行,如果强行催发灵力求救,则有七窍流血、丹毁人绝的危险。

    于金光善而言,纵横百家二十余载,以自私自利、圆滑狡诈著称,除了色字头上一把刀之外,从未失手。不管是伐温岐山,还是和聂氏、蓝氏权利相争,一次也没有落人下风。可如今阴沟翻船,又栽倒在色字的刀刃上,如果他中午不听思思那婆娘的蒙骗,也不会落到如此田地。

    现在回想起往日种种,金光善顿觉自己叫糊涂油蒙了心,思思那个娼妇十有八九在逢场作戏糊弄他,什么温柔小意全是狗屁!于是,他恶毒地咒骂道:“不得好死的贱人,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敢收了我的钱替别人办事,看我出去了不扒了你的皮!”

    金光善如此一边想着,一边跌跌撞撞地向外逃,然而在他的手摸到门板的那一瞬,虚空中突然驱开一道惊雷,烈风与白电相搏,将整个黑夜映成白昼。而这时他才发现,原来这伸手难见五指的大殿中原来有两道影子,有个女人正悄无声息地跟在他后面,一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自身后溢散开来。

    “咦啊,啊啊啊。”不知是人是鬼的女子,口中发出一连串毫无意义的吼叫,宛如刚才那个噩梦中化为白骨的孟诗。

    金光善目视前方,哆哆嗦嗦地问道:“你,你是谁?”

    一个不阴不阳地声音接道:“善郎,奴家在此等候您二十年了,您忘记奴家了吗?”

    梦,跟梦里一样!是孟诗!是孟诗那个贱人来索命了!

    金光善灵力尽失,只能握着佩剑的剑柄壮胆,他战战兢兢地回道:“冤有头债有主!你又不是我害死的,要索命找阎王去索,快滚回地府里去!”

    那声音笑道:“善郎还在人间,我怎么舍得自己去死?要死你得陪我一起死。”

    “一起死”三个字未息,门外便又轰下一道春雷,照亮了观音庙漆黑的大殿。坐以待毙非金光善做事之信条,他趁机握紧手中的剑,回身猛地一劈!不管身后是人是鬼,总要搏一搏再说。可等到回身剑落的那一瞬,在惨白的光亮之下,面前赫然出现的是思思满是血痕的脸!

    她的嘴被绞烂,舌头也被生生拔了出来,眼睁睁看着金光善手中的寒刃砍在自己额头中央!

    “哈哈哈哈哈哈——”

    第三道雷轰轰混混的从地面怒涌而出,琴音止了,笑声方兴未艾。有一人举着纱灯从层层纱幔后穿出,昏暗的灯光下映出的是一张与孟诗有八分相似的脸。他似笑非笑,款步走到思思的尸体面前,缓缓道:“天啊父亲,你竟然亲手杀了你最‘心爱’的女人。”

    金光善瘫坐在地,痛骂道:“你这孽畜!她好歹算个姨娘,你竟然下得去毒手!”

    金光瑶仍旧是那副笑脸,十分有耐心道:“父亲怎么能含血喷人呢,你的佩剑现在还插在思思姨娘的额头上,明明是父亲修炼之时走火入魔,误将姨娘当作凶尸斩杀了。等我赶到的时候,姨娘早已化作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而父亲因悲伤过度,不忍姨娘一人独走黄泉路,已经举剑自尽了......”

    金光善中了琴曲的暗算,浑身使不出半点力气,他又惊又恨地指着金光瑶:“逆子,我将你从外面捡回来,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

    “报答你?”

    金光瑶仿佛听了个荒谬的笑话,道:“父亲要我报答什么?是报答你贪功将我认回金麟台,任人欺辱,还是报答你二十年来遗弃我和我娘,任由我们母子自生自灭的罪行?如果是这样报答的话,我今日必定回报您的生养之恩。”

    说罢,他一脚将金光善踹翻,单手提着他拖到大士殿的莲花宝座前,哼地一声笑了,“反正来都来了,父亲不如叩拜下观音大士,好好地问问她,作为儿子该如何回报父亲这份恩情?”

    金光善依言抬头望去,只见四层莲座上供奉着一尊等身白玉观世音自在像,玉观音双足跏趺,静慈秀美,呈如意坐相,脊直肩张,左掌置于右掌上,掌中抱一净瓶。比之别处观音少了几分妙善慈悲的慧根,而眉眼之间婉转含情,反倒更像一个人。

    定睛细观,这座观音像不就是孟诗吗?!

    金光善恍然大悟,他鄙夷地看着那尊观音像,轻蔑地笑道:“你娘是个勾栏院出来的烟花女子,就算重塑白玉之身成观音又如何?她根本不是清净无暇的女人,从内到外肮脏透顶。”

    金光瑶抬手赏了他老子一巴掌,道:“嘴巴放干净点!”

    “怎么,被我戳到痛处了?”金光善呸出一口血,怜悯道,“阿瑶啊,男欢女爱就那么回事儿。不论嘴上说的多好听,下了床就该翻脸不认人。你娘本来不用死那么早的,要怪就怪她非要生你这个赔钱货,如果她不生你至少还能红个十年八年的,下半辈子吃穿不愁,也算有个着落。”说着,金光善抬眼看向这个被他视为耻辱的儿子,继续说道,“所以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如果不是为了你,你娘就不会死,也不会被她的恩客厌弃。”

    金光瑶盯着金光善看了一会儿,突然荡开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父亲,而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到底谁给了你这么大的胆子,敢和我说三道四。”

    金光善道:“乖儿子,我不是在说三道四,而是站在父亲的立场上教导你。如果没有我,你现在还只是个混不出头的下等修士,天分不高,又受人排挤,有伐温之功又如何呢?还不是要出卖自己去姑苏蓝氏当爬床的象姑。正因为你姓金,所以蓝曦臣才会看重你,一旦离了金麟台你什么都不是。”

    金光瑶道:“照父亲这么说,我今夜不该找你报仇,反倒应该跪在你面前摇尾乞怜?”

    金光善道:“身为儿子讨好老子,乃天罡伦常,人之孝道也。你只有为我所用,才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金钱、身份、地位,还有你的泽芜君。”

    金光瑶道:“父亲多虑了,不管有没有你泽芜君都是我的。他不在乎我的出身和我的过去,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原谅我。”

    金光善闻言放声大笑,讥讽道:“傻孩子啊,你真是太天真了。不论你设计金子勋也好,残杀思思也罢,蓝氏那群老古板都可以既往不咎。但弑父如弑君,大逆不道天理不容,到时候姑苏蓝氏定不会装聋作哑,纵容一个乱臣贼子做宗主的道侣。所以,如果你杀了我,你和蓝曦臣之间就彻底结束了。”

    “父亲真是好口才,阿瑶自愧不如。不过——”听罢这番威胁之言,金光瑶不怒反笑,他慢慢探下身来,将一根细如发丝的琴弦套在金光善脖子上,道,“我要做的事情,没人能阻挡我,即便是蓝曦臣也不可以。”

    说话间,琴弦一点点在指尖收紧,在金光善的脖子上勒出一道鲜红的血痕,“父亲,阿瑶这辈子过得好苦。小时候我为了活命,拼命讨好那些勾栏女子,可她们让我过得很不开心,所以长大之后我把她们全杀了。”

    猩红的血液顺着脖颈蜿蜒而下,金光善拼命地踢打,可金光瑶仍旧笑看这一切,自顾自地说道:“等回了金麟台,我又要讨好子勋哥,可他非但没把我放在眼里,每天不是打就是骂,还侮辱我娘,所以他也该死。”

    说道此处,金光瑶像是幡然悔悟了一般,手指松了松给金光善留下一丝喘息的机会,继而惶惶然道,“父亲,你是不是觉得阿瑶太冷血了。其实我这一路讨好下来,也还是有人对我好的。”

    “至少,我讨好温若寒,他栽培我。我讨好金子轩,他爱护我。我讨好蓝曦臣,他迷恋我。可是父亲......我讨好你有什么用呢?”

    话音落,琴弦忽然收紧,金光瑶原本柔和的眉宇间爬满狰狞和怨毒,“你除了把我当狗,还当作什么?在你眼里,我不过是用来争权夺利的工具,一个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杂种,不配叫你父亲,更不配做金麟台的主人!但你看看今日,能在金麟台呼风唤雨的是谁?”

    金光善被勒的喘不上气,面部涨的紫红,他奋力发出几声濒死前哀嚎,“放过......放......子轩......”

    金光瑶此刻如同邪魔附体,他癫狂道:“金光善,你都快死了还有空担心你那不成器的儿子,哈哈哈哈哈——真是讽刺啊,他因为你纳妾室恨你恨得要死,你居然还求我放过他?哈哈哈哈哈哈,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啊!不过你放心,我对金子轩和金麟台毫无兴趣,只要你一死,曦臣就会帮我登上仙督之位。到时候,我会帮你把所有人都照顾得好好的。”

    此时门外电闪雷鸣,万万千千地狱恶鬼的声音在狂风骤雨中凄嚎,金光瑶双目赤红,一字一句道:“父亲,安心去吧,去给我娘赔罪去吧。”时辰已到,琴弦勒进脖颈。

    可就在金光善生死一线的关键时刻,观音庙的大门突然向两侧弹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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