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忘机端着药碗走进内室的时候,魏无羡已经睡熟了。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叶里黄骊时一弄。犹松等闲,惊破纱窗梦。
蓝忘机轻手轻脚走到窗边,折叶飞花,赶走了正在树荫密处啼鸣的黄鹂。
珠帘内,美人夏衣睡。
藕荷色纱衫被蹭到胸口,露出雪白一段细腰。眉眼俊秀,肤洁白皙,翩翩潇洒,如日在东。
就是这样一个明朗恣意的人,却能化为活人中的“厉鬼”,禹禹独行,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只为寻找所爱之人最后的踪迹。
原来,你我之间,竟是你付出的太多,而我又明白的太少。
魏婴——
年十五相遇,缱绻至今。我们一起沐过风雨,荡过莲塘,走过山川大河,探过奇幻险境。兄长说我福厚缘深,是老天垂怜之人。
殊不知,我在佛前祈愿,愿用这辈子积攒的所有功德向上天求得一人:
他很爱笑,也很吵闹,会偷喝酒,还会耍赖撒娇。经常随心而行,随性而动,心中长存丹心和热血,视三千家规如粪土,不为斗米而折腰。
最重要的是,
我深深地爱恋着他。
蓝忘机俯身在那段雪腰上留下虔诚一吻,然后从紫檀柜中取出一床薄纱,轻轻盖在了魏无羡的身上,挡住初夏穿堂的微风。
再抬眼,便看到了床头上刻着的嘴对嘴亲吻的两个小人。
蓝忘机的目光不自觉间柔和下来。
“云谁之思?云梦美人。
彼美人兮,云梦之人兮。”
等一切都收拾妥当后,他才研磨润笔,将方才心中所想的四句诗写在浣花笺上。
浣花笺纸桃花色,盛满情思乐未央。
蓝忘机慢慢吹干墨痕,将这枚亲手写就的花笺放在了魏无羡的竹枕旁。
这样,他一睡醒便可以看到。
也许会高兴坏了吧。
蓝忘机浅唇低笑,暗想道:
魏婴的快乐,从来都是这样简单。
送完情笺后,时已近正午。
窗外,泉声细流,水暖晴柔。蓝忘机抱着木板和五色彩丝的绳子走到新搭的秋千架前,秋千架很简单,几根立木,一根横梁,再拴上两根粗绳,绳上系一木板,便是魏婴梦寐以求的秋千。
蓝忘机一面将五色彩绳绑在木板上,一面回想着薛洋前几日说过的话:
“含光君,你确定他是个活人吗?”
薛洋卷起外袍擦了擦身上的血泥和尘土,指着外面被阴魂啃食殆尽的断肢残垣,心有余悸道:“那些阴兵和邪崇都是他的杰作。我虽然没在仙门修行过,但也知道这种术法不是什么正经路子。若是被人知道,还不得引起一场血雨腥风!”
晓星尘奇怪地看着他:“你不是最喜欢研究走尸和活尸吗?”
我调戏过的凶尸又不会咬我!
薛洋道:“晓道长站得说话不腰疼,我差点折到这凶尸群里。惊吓过度,心脏砰砰跳,哪有人从地府里招阴兵虐杀尸群的?我看魏无羡可是天字第一号。”
相处一段时间,晓星尘已经基本摸清薛洋反复的心性,虽然口上说着害怕,心里怕不是早想拜师求学了。
他转而对蓝忘机道:“师侄此番前来是为救人,不必卷入口舌是非,还是趁泽芜君带人赶来之前,将外面的一切毁尸灭迹吧。”
晓星尘所说,正是蓝忘机所想。
“有劳了。”
他将怀中伤重昏迷的魏无羡托给晓星尘照顾,然后抱着忘机琴走到义城的大街上。
但闻——
鹤鸣九皋,声闻于野。清音落落,自合韶雅。
惟飞指以取象,觉曲高而和寡。
随着一曲又一曲《安息》的涤荡,尸群安静如斯,满街阴兵怨鬼皆消失不见。
晓星尘通晓音律,忍不住称赞道:“好曲,好琴。姑苏蓝氏果然名不虚传。”
蓝忘机收了琴,微微颌首道:“师叔过奖。”
薛洋不通雅趣,撇撇嘴,评价道:“卖弄风骚,听不懂。”
晓星尘道:“听不懂就去学。”
薛洋眼珠一转,瞬间改变了主意,笑道:“道长说的在理,不过学琴没意思,我要学就学吹笛。”
说着,他便伸手去捡魏无羡落在地上的陈情。然而一只白皙的手快他一步,抢先将笛子捡走了。
“这不是你该碰的东西。”
蓝忘机仔细将笛子收进怀中,又走回晓星尘身边,将魏无羡接了过来,“多谢。”
晓星尘席地而坐,摇头道:“没事。”
紧接着,三人陷入了静默。
终于薛洋耐不住寂寞,忍不住开口问道:“喂,含光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蓝忘机闭目凝神,“哪个?”
薛洋:“他......到底是不是活人?”
闻言,蓝忘机睁开眼盯着他,郑重其事道:“魏婴是人,不是鬼。”
薛洋撇嘴道:“我看跟鬼差不多了。”
蓝忘机却道:“魏婴有心,有情,有热血。是人不是鬼。”
薛洋小声嘟囔道:“正常人谁修邪术啊......”
蓝忘机反问道:“修什么术法很重要吗?”
晓星尘道:“正道终归是正统。”
蓝忘机道:“虽修非常道,但行正义事。是人是鬼,在心不在术法。若今日持剑害人,就算修的是正统之道,又有何用。”
晓星尘一怔,随即心开目明:“也对,正是这个道理。”
蓝忘机继续道:“师叔是通透之人,但为了堵悠悠之口,还请出城后不必再多言了。”
晓星尘道:“放心,我不是多嘴多舌之人。”
随即,蓝忘机又将视线移向薛洋。
薛洋对天翻了个白眼,道:“把心搁肚子里,我嘴紧的很。”
晓星尘笑道:“含光君放心,他不会乱说的。”
听罢,蓝忘机有些意外的看着他。
晓星尘道:“他打不过我。”
薛洋:“!”
日头渐烈,蓝忘机绑秋千累出一身薄汗。
他将外袍脱下,整齐的叠放在石桌上,继续专心致志的编绳子。
忽然,左肩好似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转头一看,却发现一片落叶,抬手一扫落叶归于尘土,而秋千架也绑完了。
若魏婴醒来,一定会喜欢。
他正这样想着,凉风一送,左肩又拍了一下。
还是树叶。
蓝忘机心中一动,猛地转身看去。
就见魏无羡穿着藕荷色纱衣,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
“魏婴,醒了为何不叫我?”
“刚想叫来着,忽然觉得你可能听不到。”
魏无羡伤势渐缓,脸上逐渐有了血色,奈何心病难医,所以神色总是恹恹的。
他比平时安静了许多,盯着院中新冒出来的秋千架,问道:“不是叔父怕我荒废学业,不同意吗?”
“不必理会叔父,世间万物不可能样样如他心意,你开心就好。”
蓝忘机牵着他走到秋千旁,扶着他坐下,“高度合适吗?”
“嗯。”魏无羡扶着彩绳轻轻荡了一下,犹犹豫豫道:“蓝湛,还是不要秋千了,把架子拆了吧。”
蓝忘机半跪在他面前,问道:“为什么?”
魏无羡垂眸低语,慢慢道:“我闯了祸都得记到你头上,一个秋千架子,并不是那么重要。”
蓝忘机抬手抚上他的脸,声音不自觉间放柔:“如果我求得叔父同意,你会收下秋千吗?”
魏无羡摇摇头:“蓝湛,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
蓝忘机道:“可你明明想要。”
魏无羡移开视线:“那是以前......”
“以前和现在并无不同。”
蓝忘机一面说着,一面执起他的手,“魏婴,看着我的眼睛。”
美丽的眼眸再度抬起,无限情绪在其中。
魏无羡道:“经过义城的事情后,我总觉得,如果我乖一点,守规矩一点,老天就不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蓝湛,我真的很怕失去你。”
蓝忘机边听边摇头,“魏婴,我在义城遇险不是你的错。”
魏无羡道:“我应该跟你同去的。”
蓝忘机道:“该后悔的是我。”
魏无羡:“蓝湛......”
“如果我知道,有人用断剑逼你,一定会将你带在身边。”
蓝忘机闭上眼睛,心中过往之景,迟迟不能忘,“看着你伤心自绝的痛苦,我不愿再尝了。”
如果他没有赶来,如果那一掌落下去,现在便是天人相隔,今生今世永不相见。
“不提这些事了。”蓝忘机起身走在他身后,伸手推了他后背两下,秋千悠来荡去,送来习习凉风。
“喜欢吗?”蓝忘机轻声问道。
魏无羡那张明艳的脸上,终于带了些笑意,点头道:“喜欢,蓝湛你真好。”
蓝忘机道:“我以后会更好。”
魏无羡笑道:“包括给我写情诗吗?”
他双脚一蹬停下秋千,回头看向蓝忘机,弯弯的眼眸中尽是爱意,“今天化用的是《简兮》呀。”
《国风·邶风·简兮》有云:
云谁之思?西方美人。彼美人兮,西方之人兮。
蓝二公子改了其中一词,借花献佛送给了所爱之人。
蓝忘机的唇边浮现出淡淡笑意,道:“知道还问。”
魏无羡靠在他身上,专心致志地和他打情骂俏:“就是想问。”
蓝忘机:“以后......”
魏无羡:“什么?”
蓝忘机一点一点地低下头,含笑擒住他的唇。
“天天为你写情书。”
魏无羡灿然一笑:“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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