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碾过群魔乱舞之地,万马齐喑。
眼见所见景色,既没有凶尸聚集,也没有百鬼夜行,鸡鸣犬吠、马嘶人语均不闻一声,只有遮天盖地的浓雾和一望无垠的惨白。
沿长街走了一会儿,每家每户前,折竹植地,挂满纸钱。街道两旁整齐地摆着一口口红漆的棺材,寿木散发出阵阵异香,在重重迷雾之中,显得诡异至极。
魏无羡识得那股香味,道:“是夷陵楠木。”
薛洋奇道:“造棺材板的木材,你为什么会认得?”
魏无羡道:“挖多了。”
一个锦衣玉食的世家公子,好端端地会去刨坟掘墓?
薛洋不信,追问道:“你当我三岁小孩儿,唬着玩儿呢!别以为我不知道,蓝忘机视你为稀世珍宝,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挖坟这种粗活,轮也轮不到你头上。”
听到蓝忘机的名字,魏无羡血红的眼睛清明了片刻,但很快便被更浓重的杀意覆盖,整个眼瞳都变作黑色。他冲薛洋诡异一笑,道:“想活命,就不要问那么多为什么。不然,割掉你的舌头。”
看着那充满恶意的笑容,薛洋确信,如果他再多说一句废话,魏无羡就一定会割掉他的舌头,喂给嗷嗷待哺的鬼童。
咽了咽口水,薛洋忐忑道:“你能不能不要笑得这么瘆人。”
魏无羡的眉眼仍是弯弯的,慢条斯理地道:“害怕我吗?”
薛洋极力维持镇定,吓人是一回事,被人吓又是另一回事,他缓缓地、用力地点了下头。
魏无羡笑得更加残忍。
“如果世人和你一样,怕我、畏惧我,就好了。”他一步一步走向义城深处,黑暗冉冉升起,而地上的太阳正在坠落,“这样就再也不会有人拿蓝湛威胁我。”
魏无羡越走越快,薛洋几乎怀疑他是飘在空中而行,遂疾跑两步,追上魏无羡的步伐,“你等一下!”
魏无羡道:“什么事?”
“我和道长入城的时候,那些凶尸就藏在大雾里。虽然刚才被你手下的邪崇清理过,但难保有漏网之鱼。”薛洋在街头市井摸爬已久,行事尤为谨慎,提议道:“安全起见,不如请你的鬼兄弟们探探路。”
魏无羡望了望天色,问道:“几时了?”
薛洋大致估算下时辰,已入逢魔时刻,回道:“大约酉时。”
魏无羡的眼睛又扫向停在一旁的红漆棺木,兴奋道:“人鬼共存的良辰佳时,看来有人为我们准备了大礼。”
话未说完,那些寿棺的盖子忽然动了一下。
在寂静的城中荡起压抑的波纹。
薛洋道:“这里面装着什么?”
魏无羡道:“凶尸。”
薛洋目不转睛的盯着一排排棺木,道:“你刚才说棺材板是香楠造的,有什么讲究?”
魏无羡道:“没什么,香楠棺木,尸身不腐,闹得更凶一些。”
就在这时,那个扒腿的白面鬼童,又出现在两人足边。
魏无羡垂首拍了拍他的肩膀,抵下一沓染着指尖血的冥钱,口中念念有词道:“纸钱纸钱谁所作,人不能用鬼行乐。拿去分了,这些棺材里面装的,是你们今晚的食物。”
鬼童伸出小手,恭恭敬敬地接了纸钱,但转眼便盯着薛洋的小腿,垂涎三尺。
“好香......想吃活人.......”
一日差点被咬两回的薛洋,不敢轻举妄动,只见魏无羡撤回了手,用一种雌雄夹杂的妖魅鬼声说道:“我喂什么你们就吃什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随着他的声音逐渐阴厉,漆黑的眼瞳周围生出半根错节的符纹,面白如纸,红唇似漆,鬼童被他吓得躲到一边,消失在漫天浓雾之后。
然而就在这时,全城的棺木都活了起来,一重又一重的棺椁上下震荡,将木板四角的长钉连根拔起!
魏无羡一手拎起薛洋,飞身跃上城楼。
而城墙下,数以千计的死尸正一个接一个的从棺材中爬出来。他们似乎在生前被人斩成数段,硬塞进狭小的棺材里,因此怨气强于其他凶尸数倍,非普通术法所能震慑。
随着咔咔咔骨头折断又拼合的声响,这些断壁残肢重新复原成完整的人形,手脚并用,以极快的速度向城楼的方向冲过来。
薛洋唰地抽出降灾,向魏无羡喊道:“鬼大王!我们现在怎么办,硬闯进去吗?”
魏无羡闭口不答,脸上的黑色符文在不断扩大。
沉默半晌,他终于慢慢抬起了手,将怨气四溢的陈情鬼笛放与唇边。
笛声呜咽,沉睡已久的邪法送来杀戮的泣音。
满城的冤魂从黑暗中苏醒,阴风凄厉,汇聚成万千鬼蜮的欢呼。
薛洋侧耳倾听,来自地府的鬼声不停在他耳边嗡嗡作响——
只听那鬼声怒号道:
“恭迎......夷陵老祖......魏......无......羡!”
薛洋不明所以,他刚要开口问时,裤脚突然被人轻轻扯了一下。
方才想吃活人的鬼童又出现在两人身后,他的嘴里叼着一具凶尸的残肢,以极细极尖的声音狞笑道:“杀!杀!杀!”
三声“杀”音一落,风云杳霭,空中似有成片的车马声,嘈嘈杂杂,自北向南而来。不一会儿,屋檐上便跃下一片黑沉沉的鬼影,被陈情的哀鸣召唤来的三千阴兵,以利爪为剑,以尖牙为刃,霎时间血洗整座城池。
我滴,乖乖!
薛洋活了十几年,头一次见这种排山倒海的阵仗,惊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魏无羡飞身上了屋顶,先前的景色倏然变换。
这一刻,他仿佛又回到了前世不夜天的那个晚上——
炎阳殿下都是些看也看不清的妖魔鬼怪,他们或打或骂,或杀或砍,丑态毕露,甚是可笑。唯有愤怒和仇恨,才能压下他心中纷乱如麻的情绪。
尸群,阴魂......
却唯独不见那抹清晰的白影。
“蓝湛。”
阴气太重,魏无羡的头突然钝痛起来,朱红色的纸符从四面八方涌出,在咒语的催动下将凶尸群团团围住。
他的身体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被另一个狰狞的灵魂所支配。
那个灵魂伏在他耳边嘲笑道:
“魏无羡,你前世累死江枫眠夫妇,累死你师姐,全是咎由自取。想不到这辈子,又要累死蓝忘机,真是天道轮回,福祸报应!你——就是个丧门星,凡是与你有关的人,都会一个一个死于非命!”
“不是的,不是的!”
魏无羡捂住耳朵,发出一声悲戚的哀鸣。
薛洋猛地回头,发现原本被压制的尸群,渐渐不受控制。他不顾危险跑到魏无羡身边,吼道:“魏无羡!快点冷静!不然我们就死定了!”
但魏无羡的眼前根本就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他挥开薛洋,如同疯了一样冲到凶尸群里,边跑边喊道:“蓝湛!蓝湛!”
薛洋截住他,揪住他的衣领,骂道:“你他妈别叫了,含光君不在这——”
话说一半,一个明黄色的暗影从街角蹿出,不正是那个金麟台传话的修士!
薛洋余光一扫,瞅准机会劈手甩出降灾,那长剑仿佛他的主人一般狡猾,竟然绕过五六个凶尸,直接将那修士钉在墙上!
“王八蛋,让你跑,给老子等死吧。”
薛洋疾行着穿过尸群,正要将修士拿住问话,却见有道黑影快他一步,徒手掐住那个修士的喉咙,一把提向空中。
黑色的符文蔓延至身体每个角落,魏无羡的眼仁黑如深渊,他阴笑道:“含光君在哪儿。”
修士不答。
魏无羡道:“我再问你一遍,含光君在哪儿?”
那修士脸憋得紫涨,干涸的嘴唇张张合合,吐出两个字:
“死了。”
鲜血从齿间溢出,修士面容扭曲的讥笑着两人:“被......我们......挫骨扬灰......”
铮的一声。
魏无羡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断了。
疯了,全都疯了!
虽然薛洋这辈子见过无数脑浆崩裂、死状惨烈的尸体,但从未像今天这样反胃。
只见魏无羡拽着那个修士的头发,不知疲倦的往石磨上砸。
脑子都砸烂了。
“魏无羡!”他刚进前一步,就被一股黑气弹了回来。
操——
薛洋揉着腿站起来,大声喊道,“你冷静点,我们还没有见到含光君和道长的尸首,说不定他们还活着。”
提到蓝湛,魏无羡终于有了一丝活气,他送开手中的尸体,精神恍惚道:“挫骨扬灰哪里还有尸首?”
就像前世的温情一样,被灵力一震,灰白的粉末飘洒在漆黑的夜空中。
消失不见。
薛洋辩驳道:“那个修士说的话不可信。我好歹在街头坑蒙拐骗这么多年,你要相信我的直觉!这里面一定有猫腻,也许整个义城都是针对姑苏蓝氏的陷阱!”
魏无羡面无表情道:“陷阱?”
薛洋使出毕生绝学,循循善诱道:“是。你想想看,这些凶尸从何而来,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算姑苏蓝氏在义城全军覆没,我们至少能寻获残肢片缕。可城中干干净净,连具尸体都没有留下,就说明他们也许不在这里!”
魏无羡闻言沉默,随即爆发出一阵悲凉的笑声,绝望地眼泪顺着面颊蜿蜒而下,与霏霏的雨水混在一起。
“可是蓝湛的剑断了......”
他痛哭道,“姑苏蓝氏弟子的佩剑中有剑灵,剑在人在,剑亡人亡。是我害死他的,我为什么不和他一起来......”
虽说世家公子们的剑不常断,但保不齐有那种极其特殊的情况。
可不待薛洋开口继续劝说,就见魏无羡整个人仿佛陷入魔境之中,高高扬起掌心,对着自己的天灵盖狠狠的拍了下去!
薛洋全身血液倒流,大叫道:“魏无羡,住手!”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泠泠的琴响打破孤城的寒意,蓝忘机再也顾不上任何风度和形象,发疯似的撞开一个又一个嘶嚎的凶尸,朝魏无羡的方向跑去:“魏婴!!!”
蓦然,魏无羡的手掌停住了。
停在离额头一寸的地方。
薛洋心中的大石落下,原来这世间真的有人能为爱自尽,他也万分庆幸自己当初没有扒了含光君的皮,否则地下躺着的那具脑浆崩裂的尸体,就是他自己。
听到这熟悉声音,魏无羡浑身颤抖地看向那抹白影。
黑色的符文随着飘落的雨水渐渐淡去,那双美丽的眼睛又恢复往日的光辉。
“蓝湛,蓝湛......”
他无措地站在雨中嚎啕大哭。
好想拥抱他,好想亲吻他。
魏婴,魏婴。
蓝忘机默念着那个刻在心上的名字,脚步不停地在大雨中奔跑。
突然,他双目一睁,挥手散出无数根琴弦,大吼道:
“魏婴!小心!!”
然而一切都太迟了,一个从天而降的凶尸迎面攻向魏无羡,拖着他的身体一齐撞向旁边的纸马店里。
轰隆——
整个纸马店顷刻间化为乌有,将魏无羡压在了砖块瓦砾之下!
而偷袭魏无羡的,正是失踪多日的“聂明玦”!
雨后,云深不知处。
三炷香烧完了,留下一堆残败的余烬。
药医首终于从房间中走出来,对着众人摇了摇头。
江厌离的心悬到嗓子眼,她甩开金子轩的手,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哭道:“您摇头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我弟弟,我弟弟他......”
药医首又摇了摇头,叹道:“伤口没有大碍,人也醒了,只是——”
金子轩道:“只是什么呀,老爷子您说话能不能别大喘气!”
药医首瞪了那只花璨璨的孔雀一眼,继而愁眉不展道:“夫人,令弟外伤好治,但心病难医。”
“心病难医......”
江厌离勉强稳住心神,啜泣道,“阿羡怎么会有心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薛洋实在看不过这糟老头子磨磨刀刀的样子,指了指脑袋,解释道:“就是这里受刺激了。”
金子轩奇怪道:“受刺激?受什么刺激?”
遭到金光瑶和晓星尘双重警告的薛洋,自然不会把他经历的一切说出去,避重就轻道:“害,不就是生离死别之后,心情大起大落,一时想不开呗。”
江厌离担心的望向寝卧,喃喃道:“阿羡......”
而此时,静室内,到处都点满灯火。
魏无羡的双颊烧的通红,他伸手拉住那片雪白的衣袖,轻声道:“蓝湛,你的佩剑为何会断?我以为你死了......”
气息不稳,声音也越来越弱,他终于支撑不住,颤抖地滚下泪来。
“蓝湛,不要离开我......”
只要我闭上眼睛,就是你惨死于凶尸之手的画面。
蓝湛,蓝湛......
魏无羡合上双眼,任泪水流淌进内心的深渊。
蓝湛,我好怕,我会怕。
蓝忘机倾身抱住他,潺潺的灵力通过两人相触肌肤传入那具虚弱的身体。他不住的亲吻着魏无羡的发顶和面颊,道:“魏婴,那是个意外。当时赤锋尊偷袭,我反应不及只能用避尘格挡。却不曾想断剑被人利用,诱你至义城,对不起,对不起。”
突然,魏无羡闷哼一声。
蓝忘机慌忙松开他,焦急道:“是不是刚才碰到伤口,让我看看。”
魏无羡捂着胳膊,疼得浸出冷汗,但他依旧摇了摇头,小声叫道:“二哥哥......”
蓝忘机心中大痛,眼角流出了泪。
“魏婴,我爱你。”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