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念联系了好几位男同事,都没有时间陪她一起带客户。
于是第二天早上,她直接开了自己的车。
车里放着一些防身工具。
客户今天换了一顶鸭舌帽,帽檐依然压得很低。
他看起来有些困倦,上车之后便姿势松散地靠着椅背。
新俞区不在市中心,开车过去大概半个小时。
利用这个时间,云念打算简单介绍一下今天的行程。
“新俞地广人稀,很符合您的要求。”
考虑到客户可能想休息,云念声音放得很轻。
“不过,我想着您毕竟是要在那边生活,所以最后选的这几个楼盘都自带大型超市,周边五公里内有三甲医院,完全满足基本生活条件。”
冬荣想了想,问:“人多吗?”
“高端住宅,”云念立刻道,“人少。”
冬荣点点头,“嗯。”
遇见红灯,云念侧首观察须臾,见他身体比方才要端正一些,应该没有想要睡觉的意思,才继续说:
“这边的房子,最大的缺点就是交通不太方便,不通地铁,公交车班次也很少,日常出行可能需要自驾为主。”
“嗯。”冬荣不在意道,“没事。”
“咱们今天看的这三套,有两套是期房,最早明年年底交房,还有一套是现房。”
顿了顿,云念补充道:“因为您需要卖掉现有的房子,如果买期房,中间这段过渡期还得租房,所以我是觉得,现房可能更合适。”
旁边没有立刻回复。
云念分心用余光瞟他一眼,恰看见他也转过了头。
安静片刻,冬荣夸赞道:“你很细心。”
云念微笑,“应该的。”
“那就直接去看现房吧。”冬荣温声说,“不用看期房了。”
云念愣了下。
通常而言,现房的质量会比期房差一些。
一是因为现房都在两年前修建,装修比较落后。
二是因为,现在的开发商基本都是售卖期房,大多数拖到现房才开售的,要么是楼盘有问题,要么就是只剩下比较差的位置和楼层。
所以很多客户看不上现房。
专门挑现房的,反倒是少数。
云念自己也很少给客户推荐现房,只是眼前这位客户的情况比较特殊。
而且,华云这个楼盘是特意全部建好才开售的,并没有质量问题。
客户的要求很合理,也很符合自身情况。
但从成交原则上来说,带看时只去一个楼盘,是大忌。
买房这种大事,没有谁会满足于只看一个楼盘。
如果今天只看一个,那么必定无法成交。
之后时间线拖得越长,成交的机会也就越渺茫。
以成交为目的,云念不想只带他看一个楼盘。
然而昨晚她了解过所有楼盘,除了华云的楼盘,实在没有其他合适的现房。
纠结片刻,云念一咬牙,应道:“好,那咱们就只去看这一个。”
冬荣很浅地弯了下唇。
本来他还觉得去三个楼盘有些累,现在缩减到一个,他心里压力一下小了很多。
过红绿灯拐了个弯,同行车辆肉眼可见地减少大半。
云念瞥见身边的人一直望着窗外,适时开口道:“新俞区的风景很好。”
话音刚落,窗外的景色也发生了变化。
两侧地势逐渐增高,前方也是望不到尽头的上坡路。
小山坡上生长着茂密的灌木丛,马路夹在其中,衬得越发洁白。
冬荣的心情因为这景色变得轻松起来,话也多了些。
“嗯,我小时候去过。”他若有所思道,“那时候,新俞还都是山。”
“现在新俞已经是旅游胜地啦。”云念说,“新俞虽然山多,但有三分之二的地形是低矮丘陵,开发难度不高,而且还有独特的风景。所以,现在新俞不仅开发出几个景点,还拥有江竹市百分之六十的别墅区,一些质量上乘的高档住宅也修建在这边,受众主要就是过来度假的富豪。”
冬荣认真听完,才问:“我们今天去看的楼盘,叫什么名字?”
顿了顿,他忽然想起什么,摸出了手机。
中介昨晚发给冬荣的资料里有楼盘的详细资料。
但他目前在阅读上有些困难,所以一直没看。
云念发资料的目的原本就只是给客户留下自己非常认真负责的印象。
资料上的东西繁杂难记,客户没有看,完全在她的意料之中。
没等冬荣翻到文件,云念便回道:“叫‘春江雾雨’。”
冬荣手指一顿,收好手机,评价道:“很有诗情画意。”
“现在楼盘的名字都这样,拼命往文艺上靠。”
云念笑着解释:
“这个名字的由来是当初买下的那块地有一条无名小溪,后来规划的时候,就把这条小溪纳进来,作为小区园林的一部分。每年春天,新俞这边常下连绵小雨,那雨就像雾一样,很漂亮。”
冬荣没有说话,只是将头转向她。
虽然没办法看见他的眼睛,但云念能够察觉到他的视线。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里说得不好,为免继续犯错,短暂地安静下来。
良久,冬荣说道:“你很厉害。”
他重新看向窗外,轻声说:“我现在已经喜欢上这个楼盘了。”
“……”
云念长长地松了口气。
工作这么久,这算是她经历过的最难熬的一次带看。
明明这位客户很温和,但她就是随时随地都在担心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
即将抵达售楼处,云念习惯性地提醒道:“一会儿销售让您签到,您只需要签您的姓氏就可以了。”
冬荣愣了愣,没有任何回应。
云念没注意到他的状态,继续说:“不过您一定要签您的真实姓氏,不然可能之后购房的时候会有麻烦。”
对于客户来说,这没什么太大的麻烦。
对于中介来说,这麻烦就大了。
报备与签到的姓氏不匹配,中介一分钱佣金都拿不到。
说完这话,云念心里就重重地打了个突——
她忘记核实这位客户的姓氏了。
这是最最要紧的事,她原本不会这么疏忽。
但面对着这位客户,她的心思全放在了如何与他交流上,节奏被打得很乱。
“李”这个姓非常大众,很大可能是客户随口乱说的。
“……”
即便还在开车,云念也没忍住侧过了头。
她不在意那点儿佣金。
但她没办法接受自己竟然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
如果让主管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骂。
以前,云念凭着自己甜美的外貌优势,以及极强的同理心,能够很轻易获取客户的信任。
就算客户一开始欺骗她,也很快就会说实话。
然而眼前这位……
云念心里没底。
她默不作声地降低了车速,企图将这段路程变得更长。
莫名地。
云念觉得自己仿佛能够感受到客户的纠结,愈发确定之前他的确骗了自己。
姓氏错了,不仅之后会被主管骂,一会儿去了售楼处,她也不能进去。
因为姓氏错误的客户就不是她的客户了。
昨夜熬到凌晨的心血全都付诸东流。
然而客户一直没有开口说话。
云念紧张得手心里起了汗。
-
车内空调似乎失去了效果。
脖颈处黏黏糊糊地发着潮。
冬荣喉咙干涩,艰难地吞咽了一下。
即便已经离开舞台两年,冬荣依然会偶尔登上热搜。
天才歌手的名头一直压在他头顶上,曾经引人羡慕的荣耀,于他而言更像折磨。
赞美愈多,骂声愈烈。
“冬”这个姓氏实在稀少,冬荣无法确定会不会被人认出来。
他不怕被人认出来,但他怕自己会发病。
他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发病。
-
云念等得心焦,实在没能忍住,干脆对他说了实话。
车内陷入一片沉静。
又过了会儿,冬荣终于开口:“我不姓李,我姓冬,冬季的冬。”
云念一边道谢,一边连忙重新报备。
这一路上心绪不平,到了售楼处,将客户交给销售接待,她才总算松了口气。
“春江雾雨”依山傍水,风景很好,园林设计也花了心思,冬荣看完便很满意。
然而他中意的那个户型,要等到下个月才开售。
一个月的时间线太长,销售担心“跑单”,还想再磨一磨,被云念不动声色地挡了。
虽然“成交为王”是约定成俗的规矩,但她一向不喜欢逼迫客户。
时间刚好走到十二点半,云念提议先去吃个午饭,趁机将客户从售楼处拉了出来。
正是用餐高峰期,冬荣不想在外面吃。
他看向云念。
天气炎热,女孩儿从脸到脖子都是一片绯红,再加上说了一上午话,嘴唇已经有些开裂。
大概累得狠了,她无法继续维持端正的站姿,只能奄耷耷地叉着腰。
“好。”冬荣最终点头,“就在附近找个人少的餐厅吃吧。”
两人找到一家空无一人的小餐馆。
餐馆内没有空调,云念热得不行,起身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出来时,她看见客户正蹲在收银台旁边,不知在做什么。
这位客户对什么都清清淡淡的,难得主动做什么事情。
云念好奇,走过去才知道,原来他是在看仓鼠。
这仓鼠不愧是养在餐馆里的,长得肥肥胖胖,正坐在笼子里啃胡萝卜。
小爪子艰难地抱着那根胡萝卜,咀嚼时发出细微的声音,随着动作,它整张肉嘟嘟的胖脸都在蠕动。
非常认真且努力地吃着东西。
这幅场景实在太治愈了。
云念没忍住掏出手机拍下一段视频。
收好手机,她正想起身,无意间瞥见旁边的人似乎在笑。
因为蹲姿,他整个人蜷成一团,手臂抱着膝,很专注地盯着仓鼠。
笑起来时,那张原本消瘦的脸上也嘟起来一点肉。
修长白皙的脖颈探出去,下颌线绷紧,喉结随着笑意微微滑动,脑后的头发毛茸茸的,温顺又柔软。
他嘴唇勾起的弧度实在过于美好,让人联想到润物无声的蒙蒙春雨。
——这个人一旦笑起来,简直和小仓鼠吃东西一样治愈。
云念看得出了神,感觉自己心里顿时变得软塌塌的。
这样的人,哪里可能是什么杀人犯。
别说杀人犯了,他分明像张洁白无瑕的宣纸,细腻精致,温柔无害。
云念觉得自己没办法对这样的人生出任何戒备心。
好半晌,他像是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微微愣怔,随后起身拍了拍腿,朝座位的方向走。
餐馆老板就是厨师,人手少,上菜也很慢。
等待的间隙里,云念一直在说话。
她本来就是个话痨,这会儿没了心防,又一直挂念着和客户套近乎,已经快将自己家底都交代出来了。
“我刚工作的时候特别茫然。”云念说,“本来我就是刚留学回来嘛,时差都还没倒过来呢,就被我爸一张机票送到了江竹。”
冬荣想到什么,出声问:“你之前一直在国外吗?”
“对啊,我高二就出国了,中间也没怎么回来……”
说到这,云念忽地顿了顿,随后摆摆手,“别提了,就因为这,我现在还没跟上国内潮流呢,每次听同事说什么明星之类的,我一个都不认识。”
冬荣:“……”
原来他一直在自作多情。
十多分钟后,菜终于摆上桌。
云念嗜辣,冬荣也没什么忌口,所以桌上全是辣菜。
吃了几口,云念热得用手扇风。
侧头一看,这位客户居然还戴着那顶鸭舌帽。
她实在没忍住,开口劝道:“要不您把帽子摘了吧?这也太热了……”
“……”
冬荣放下筷子,转头面向她。
迟疑几秒,总算取下了帽子。
解开束缚,冬荣立刻感觉额前有一股凉意。
他知道自己的头发已经湿透,抬起手随意地捋了捋。
湿发被捋到脑后,云念总算看清这位客户的脸。
她心中猛的一撞,整个人呆在原地,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这张脸上有一双十分引人注目的眼睛。
扇形双眼皮褶皱极深,眼尾微微上挑,瞳色漆黑如墨。
云念的思绪无法遏制地被抽离。
她又想起两年前。
深秋小雨,最痛苦的那一天。
这双眼睛的主人给她递来一把伞。
一片沉寂的寺庙门前,只有两个人前来祭拜。
他和自己一样难过,却为她挡住了雨。
“别怕。”他声音很轻地说,“都会过去的。”
云念怔怔地,无意识喃喃:
“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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