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秋生正襟危坐,颔首却道:“做的很精致,用心了。”
她碰到的那两个小陶偶似乎还沾了他的身上的温度,指尖一探便收回.
外面又开始下雨,雾气蒙蒙,屋檐下珠帘细密。
这个道士为她倒了碗凉茶,面上挂着笑,见她不收,便道:“姑娘不必多礼。萍水相逢,相逢就是缘分。况且这东西,贫道多得是。”
不知是不是她有心,她只觉得这话中有话。
“这东西精致的很,怎么听你说来忒不值钱了。”
“简单,看着虽是陶土烧制,不过摸上去十分细腻平滑,手感甚好。贫道钻研这些小玩意儿已有十几年,称不上熟能生巧,但也是有几分心得。”
那双凤眸微抬,噙着一点笑意,指腹摸过人偶的眉目,缓缓道:“陶土要雨后南方山坡上的红壤,烧熟了,晾晒七七四十九天,加上六月梅天雨水搅拌。而后捏形,最后上色。前者易得,后者靠悟性。这两只人偶是贫道近期所做,一直带在身边把玩。”
说话间俞秋生却抬手打住道士的话,道:“你说与我面熟,不知道长叫什么?”
她才生盯着他手上的动作,未曾想能看到那腕上露出的刺青,似乎是白泽图案,一瞬的功夫没叫她错过,刹那间思绪万千。
书里歪魔邪道确实诸多,但有这样刺青的人,必然出自百里世家。
“冯春夏。”
俞秋生微诧,这时开始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来。她记得书里有一个反派叫百里秋寒,也确实是出家当了道士,不过早在她穿书前就叫纪素仪顺手干掉了。
那还是几百年前的事情了,乃是纪素仪的战果之一。
“姑娘认识贫道?”
冯春夏手放在膝上,笑吟吟地支着手,看她方才睁圆的眼睛。那一双杏眸澄澈,黑白分明,像是未经世事的小姑娘。如今不比初见时的那副恹恹模样,格外的有精神。
俞秋生摇摇头,想了想道:“出家之人不该有道号么?”
冯春夏:“师父早早就没了。这些年贫道一直云游四方。”
大抵是要赶路,又闲扯一会儿他终于从俞秋生面前离开。这期间她警惕极了,竟是任何有用的信息都没有打听出,唯一可知的是,她是个馋鬼。
浪费时间。
外面雨水淅淅沥沥仿佛永无止息,俞秋生暂时无法上路。这梅天又潮又湿,加之光线昏沉,乌云压得低,外界压抑极了,她开始像困在笼中的兽。
驿站空荡,那个书吏去了后院。临走时冯春夏还贴心道:“贫道见姑娘等的急,只是不知是去哪,若是顺路贫道可护送你一回。”
俞秋生审视着他,考量许久,最终缩了缩脖子趴在桌子上。
冯春夏等了会,面上笑意不变。大概是看她过于坚定,不得已敲了敲门框,遗落的人偶四目一亮。
“姑娘怎么这么倔呢?这样日后总要吃上罚酒。”
而俞秋生听罢皱眉,品出一点阴阳怪气的味道,直起背:“冯道长,我倔成驴也与你无关。你不是要上路么,赶紧走罢。”
她平生最恨旁人与她阴阳怪气,冯春秋正好踩到她的雷了。
再加之今日本就心情不好,他这句话像是一点火星跳到煤气罐边上,直接炸开。
冯春夏挑眉,见她与方才判若两人,不由暗暗在袖里掐了个诀。先前被他敲门声惊醒的人偶停了动作,这驿站外的风景换了一幅。
俞秋生暂时未曾察觉,扭头闭上眼睛,努力平复心情。半晌想起她迟迟不来的饭菜,这才去后院催。
“我的饭菜怎么……”
掀开帘子,她怔了怔,此情此景实在让她无法说出下面的话。只是退了几步,那样的场面仍旧挥之不去。
大概是作呕了,转身就要吐,不曾想撞到了冯春夏。
他来的是这样的快,开始原形毕露。
“饭菜……怎么了?让贫道看看。”他探身掀开帘子,却用身体堵住俞秋生的前路,没给她留下半点退路。
“啊,有肉,是腿子肉,俱是瘦肉。有葱有姜。那一口大锅里水烧的正沸,唔,看样子是要下锅了。”
冯春夏一个人看不过瘾,强迫她转了个头,目睹后院里的露天大厨房。
血迹斑斑,案板上的人头已经清理完毛发,皮肉泡烂了,依稀可见是先前那位书吏的五官,死不瞑目。
俞秋生一阵恶寒。走不开只得向前进,地上的砖石因为连日大雨,竟泡的松软,脚踩在上面仿佛踩在了沼泽之上,不得不小心翼翼。
现如今她便是再愚蠢那也能看出这驿站的诡异。
缸里的血水漫出来,冯春夏笑道:“这样的红色用来为小人偶染色是最好看不过的,今日你有福气。”
“这种福气,亏你说得出口。”俞秋生感到晕眩,自己扶着墙蹲了下来,“我俞秋生扪心自问,这一辈子到现在也未曾做过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如今。不过就是想吃顿热乎乎的饭,到丰都去一趟。至于道长的意图是什么也别卖关子了,我不愿意猜,也懒得猜。”
她一拳捶在墙上,眼神复杂:“况且我脾气不好,届时逼得我跟你同归于尽就得不偿失了。”
俞秋生的化形术还勉强可以,之前重伤一回,算如今身子已经大好。
冯春夏是个识趣的,将她拉起来,凑在耳畔说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你拜了一个为你招来霉气的师父。”
“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只不过这么几百年他从不出来,好不容易有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他打听到了纪素仪出山的消息,并在此之前已有盘算。线人中传的讯息乃是他将要去北冥取玄铁再铸灵剑,这途中冯春夏都有机可趁。
小院里血水愈多,天上乌云翻滚,似有一场暴雨即将降临。
而此时俞秋生恍然大悟,捂脸无奈道:“你跟他有仇,所以你想先对我动刀子。可是你对我动刀子没有用,我师父已然将我抛弃。到时候你若是拿着我的尸体去激怒他,指不定又要被他打一次。”
她一脸认真:“没有人比我更了解纪素仪。”
她甚至能想象出纪素仪不屑的神情 ,然后挥刀砍了这个邪道,连带着她一起挫骨扬灰。
但冯春夏却不信,如今心心念念想着报仇。毕竟以凡人之躯徘徊中州多年,全是拜托他所赐。
天上龙一朝沦落泥潭,谁能忍受这巨大落差呢?
他将她提起来丢到盛满血水的大缸里,一股腥味扑面而来。俞秋生爬起来立刻就被他摁下去。
“这叫染色。”
“做人偶,若是没有土壤那便取人的血肉之躯,先行上色,再行烘烤。”
俞秋生闭着眼睛,晰白的面上血珠滚落,眼睫微颤,莫名想起了那段网络流行语。
“而后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下锅炸至金黄酥脆控油捞出,老人小孩都爱吃,隔壁小孩都馋哭了。(1)”
冯春夏歪头,手上动作也一顿,心里回忆人偶制作步骤,道:“人偶照理说也是能吃的。届时可以一试。”
俞秋生乘机喘口气,擦了把脸上的血水。若她剑在手上,砍不死这狗东西,不过歇了片刻又被他摁了下去。
衣衫吸满了血而变得沉甸甸的,她受不住,扑通一声变成了黑毛兔子。
刹那间的变化叫人来不及反应。冯春秋未能收住力,竟也栽了进去,呛了口开始找俞秋生。苍白的脸上显得有几分可怖,眼神不善。
而化形后的俞秋生从一边爬起来,顾不得旁的便往外跳。
她很笃定这狗东西会把她做成小人偶,然后炸一炸。好歹是看了多本小说诸多影视剧的人,当下紧要之事就是逃跑。
一身兔毛黏在一起,也顾不得难受不难受。
云层上轰隆作响,久违的暴雨倾盆而下,她拼了老命往前,三瓣嘴里念着御风咒。前一日怎么也不灵验的咒语今日显灵,暴风雨里冯春夏眼睁睁看着那只黑兔飞了出去,擦着墙垣而过。
姿势狼狈,但他在驿站周围种下的结界竟拦不住她。
究竟是谁创的咒法如此霸道?冯春夏阴着脸爬出来,早先拴在驿站门外的白马已经现出原形,俞秋生蹦蹦跳跳先蹿了三尺之远。来时的官道荒草丛生,她这才明白过来,原来那是障眼法。
冯春夏在后追赶,怒极而笑:“你以为你还跑得了?”
一阵琴音之后,地里冒出无数头,小人偶扒开泥土出来,色彩鲜艳至极,双目发光,雨中密密麻麻将其包围住。
像是一群穷凶恶极的狼,即将要将她撕成碎片。
她怕的耳朵都在抖,不过知道这些自己若是无法应付,那就真的是直接GG了。俞秋生对纪素仪彻底失望,努力回忆自己所学,吸了口凉气后抬起兔头。
俞秋生意图激怒他,嘲讽道:“从现在起你就是个死人了。”
冯春夏大笑,他生的阴柔,雨里淋湿后有几分楚楚可怜,说出来的狠话竟还显几分温柔。
“等会裹上鸡蛋液,粘上面包糠,油炸切成千份喂我的人偶。”
俞秋生不屑:“当年若是没有记错,我师父一剑将你刺穿,悬在崖壁上七七四十九天命丧黄泉。
今日报仇,受害者不要亲自动手么?”
她记起书里的剧情,危机之下甚至想到了冯春夏的命门所在。
不同于一般的修仙之人,他此回重生再塑躯体本质上已经是个凡人了。俞秋生从公狐狸木沉香那儿学的一招差点没把他胃顶出来。
标准的抛物线弧度,俞秋生学的是理科,算好了角度,蓄力爆发,飞越了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偶,降落在他的腹部。冯春夏翻了白眼,后退之时地上一道深壑凸显。
“你……”
“呕。”
她借力反打,近身仗着灵活的优势窜到了他的衣物里,不怪她猥琐,实在是没有跟好的法子,不然她也不会干这缺德事。
冯春夏只觉得剧痛袭来视野黑暗,倒地蜷缩成虾状,捂住脆弱之处眼里沁出血红色来,差点没有休克。
由于俞秋生还在他身上,周遭的人偶不敢轻举妄动,待她爬出来,冯春夏喘息愈急,细听还能听到他磨牙之声。
视野里那个放大的兔头毛茸茸,黑眼睛里俱是嘲讽。
冯春夏想捏死她,奈何她想要彻底废了自己,天上冷雨下坠,他心凉凉。
出家之人,再无还俗可能。
他蓄着满眼泪水,犹不甘心,艰难出声:“油炸兔头是什么滋味?”
俞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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