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清六年,正月二十八,大吉,宜祈福,求嗣,婚嫁,会亲友。
广州府知府廖振德正是选在这日为自己的嫡次子廖安沣操办婚事。眼看吉时将至门庭若市,而廖安沣的义父——市舶司提督芮广秀却还未现身,廖知府心中不由暗暗打起了鼓,派自己的大儿子廖安海前去提督府请人。
廖安海左右逢源,正应酬得红光满面,闻言十分不以为然,谓其父曰:“芮公公何许人也?爹莫不是还怕他会出事不成?大约有事耽搁了吧。”
廖振德道:“我亦不知为何,这一天心里都惴惴不安,你且去提督府看看再说。”
廖安海只得撇下正在应酬的宾客赶往提督府。
而离此二十里开外的南海县,那廖安海笃定不会有事的市舶司提督芮广秀正在偌大的珠池里扑腾。
“噗……陆巽,你敢……敢这样对……我是厂督……的义子……”
珠池周围一片血色狼藉,锦衣校尉沉默有序地将芮广秀重金豢养的兵卫尸体拖下去。
珠池中官顾廉脚踩在黏腻的血泊中,看着昔日权势熏天不可一世的芮公公此刻在珠池中载浮载沉命悬一线,直吓得双股战战汗如雨下。
一只修长白皙,指腹虎口却微有薄茧的手在装满了珍珠的匣子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池中的扑腾声越来越小。
“顾公公,你这珠池二十年一采,朝廷靡费数十万,百姓殒命数十条,就得些这等货色?”
陆巽二十出头的年纪,声音极清醇悦耳,然顾廉乍然听闻,却吓得一抖,险些跌坐在地,忙躬身回答:“回陆千户,大珠是有的,都、都被……”积年累月地生活在芮广秀的淫威之下,纵然到了此刻,他还是不敢公然说出本来要上供朝廷的大珠让芮广秀给贪昧了。
陆巽也无需他明说,一个眼风过去,他的侍卫兼锦衣总旗傅宁便带人过去将还剩一口气的芮广秀从池中捞出,在岸边将人救活。
陆巽语气懒散:“芮公公,你在广州府鱼肉十年,贪资巨万,事到如今,还不肯献出保命么?”
芮广秀挺着个肥硕的肚子吁吁而喘,少倾积攒了些力气,大骂道:“陆巽,厂卫本是一体,你仗着你父亲的势这般对我,是要向厂督宣战吗?”
陆巽厌烦地一皱眉。
傅宁一脚将芮广秀又踹入水中。
如此三番,芮广秀不仅交代了自己十年来在广州府搜刮的巨万家资都藏在何处,连带自己与广州府上下官员的各种阴私之事也说了个巨细靡遗,本以为这样能苟延残喘得以回京,谁料到最后不过落得陆巽如弃敝履地一挥手。
傅宁一脚将他踹入池中,便不再管他了。待他沉入了水底,才着人将他捞上来。
陆巽惊诧:“哎呀顾公公,芮公公怎么死在你管辖的珠池中了?”
顾廉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涕泗俱下:“求陆千户饶命。”
陆巽:“芮广秀利用提督市舶司之便,私造船舶里通倭寇之事,你可知晓?”
这等阴事,人大多听说,苦无证据亦不敢过问罢了。顾廉知道锦衣卫的手段,眼下保命要紧,顾不得其它,连连点头道:“知道知道。”
“那你可知,海道副使刘万洪与之勾结,向红夷倭国私运刀坯硝磺等禁物之事?”
顾廉一愣,没做声。
“不知?”陆巽抓起一把珍珠,又缓缓松指。
珍珠下落,其音清脆。顾廉却觉着那一声声仿若重锤捶在自己胸口,捶得他心口发冷头皮发麻。
“知、知道。”冷汗已经沿着眼角的纹路流进了眼睛里,涩痛难当。
“知道?如此说来,你愿告发?”陆巽手指一紧,将剩余的珍珠牢牢握在手中,那令顾廉心惊胆战的声音一顿。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无转圜之地,顾廉心一横道:“我愿告发。”
陆巽手一松,珍珠尽皆落入盒中,赞许道:“甚好。”
一个时辰后,廖安海唇青脸白地回到廖府。廖振德见他面色不好,又不见芮广秀与他同来,忙将他拉至避人处细问究竟。
“大事不好了,芮公公的都督府让锦衣卫给抄了!”廖安海欲哭无泪道。
“什么?让锦衣卫给抄了?是胡铮,胡铮此刻不是在前厅……”
“不是胡铮,是陆巽。”
“陆巽?上头不是说他来广州府是为了采珠么?怎么已经到了?那芮广秀此时身在何处?”廖振德急问。
廖安海道:“不知,提督府一团乱,为免惹祸上身,我也没敢靠近。”
这时府里管家来报,说是吉时到了,新妇也已到了。
廖振德道:“先把你二弟的婚事办了再做计议。”
当下父子两人强打精神,笑容可掬地回到前厅。
新人正一拜天地,前头门童忽然报唱:“锦衣卫千户陆巽,到——”
原本热闹的廖府大堂为之一静。
廖振德抬眼往院中一看,令人望之生畏的锦衣缇骑已手按佩刀鱼贯而入,在院中分列两排。
廖府大门处,一名身着红色飞鱼服,肩披玄色大氅,身量颀长的年轻男子正旁若无人地缓步而来。
到了院中他略一抬头,双眉如剑眼若丹凤,高鼻秀唇面如美玉,竟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只是细看的话,眉骨眼尾处略见凌厉。
胡铮第一个迎上去,虽然同为锦衣卫千户,但他这个千户的分量可不能与眼前这年纪轻轻的后生相提并论。人家的亲爹可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又曾救过陛下的性命,深受陛下宠幸。那可是连东厂提督刘琇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人,他们这些人,自然更得逢迎了。
“陆兄,来了怎么也不打声招呼,也好让胡某与廖知府夹道相迎,略尽地主之谊啊。”胡铮年近五十,这一声陆兄喊出来,端的是面不改色心不跳,自然亲切无比。
廖振德见这陆巽前脚抄了芮广秀的都督府,后脚便不请自来,唯恐来者不善,也忙忙地从内堂迎出来,赔笑见礼。
寒暄过后,廖振德殷切地请陆巽入堂观礼。
见他进来,那些个原本谈笑自如的官宦士绅都不自觉地往后退去,大气不敢出,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墙里。
陆巽只作未见,看一眼站在堂中一双新人,他对廖振德道:“今日陆某不请自来,实是唐突得很,特备薄礼一份,还请廖大人笑纳。”
廖振德道:“陆千户能来已使我廖府蓬荜生辉,犬子何德何能敢收陆千户的大礼,陆千户实是太客气了……”
他这边还没客套完,那边噗通一声,然后满堂一片抽冷气与妇人尖叫的声音。
原来是傅宁在与廖府管家交接礼盒时一个没拿稳,礼盒落地,里头竟滚出个血迹斑斑的人头来。
见喜娘丫头吓得四散奔走,廖振德正发愣呢,他的次子廖安沣又是一声惊呼:“岳父大人!”
廖振德闻言定睛一看,发现地上那颗人头果然是他的亲家海道副使刘万洪的,一时间脑子里嗡嗡作响,不知该作何反应。
新娘子听得新郎惊呼岳父,一把掀开盖头,见了地上人头,惨呼一声“父亲”便扑了上去,痛哭起来。
“陆兄,这是何意?”胡铮也是大感意外,不过受到的震撼不似廖振德这般大,所以还能发问。
“海道副使刘万洪,勾结市舶司提督芮广秀私通倭夷败坏海禁,经人检举我前去询问,不料刘贼见东窗事发竟做困兽斗,现已伏诛。廖知府,贵府公子这婚事,你看是继续办还是怎样?”陆巽坐在上座,端着下人刚奉上的茶盏一边抿着茶沫子一边眉眼不抬地问道。
廖振德:“这……”
“你们锦衣卫的手段天下间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我父镇守沿海二十年,击退红夷倭寇不知凡几,而今你们竟构陷他私通蛮夷,甚至连去京师为自己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歹毒阴狠至斯,简直枉披这张人皮!我杀了你这狗贼!”
廖振德这当知府的尚且犹豫不决,新妇刘小姐却是个性烈如火的,见家父惨死,自知家破人亡,又有不忠罪名扣下来,一时心血上涌,拔下头上金簪便朝陆巽刺去。
陆巽纹丝不动。
傅宁背后一刀将刘小姐捅了个对穿。
“阿瑶!”廖安沣惊嘶一声,自刀尖接住软到的刘小姐。
刘小姐委顿在他怀中,唇角鲜血如涌,犹自道:“沣郎,我父亲没有私通蛮夷,他是被陷害的,你信吗?”
廖安沣泪流满面哽咽难言,点头如捣蒜。
“你既信,旁人必然也有信的,广州府的百姓都应该信的。任豺狼横行,这世间自有公道在。”刘小姐语毕,气绝于情郎怀中。
转眼间喜事变丧事,满堂之人个个噤若寒蝉,除了痛失所爱的廖安沣,无人敢发出点滴声响。
陆巽未置一语,起身便走。
“陆千户,这……”廖振德自知方才表现不佳,还欲为自己挽回一二。
陆巽却没心思听,面若冷玉眸若寒刀,打断他道:“廖知府,你好自为之。”
廖振德自知此事难以善了,一时汗流浃背。
就在陆巽快要跨出大堂之时,廖安沣忽然道:“陆巽,你有心爱之人吗?”
陆巽脚步不停,恍若未闻。
廖安沣自顾自道:“若是有,我愿折寿五十年,祈上苍让你如同我一般,今生今世,永诀所爱!”
陆巽骤然停步,手按刀柄,侧目盯视而来。
那一眼的冷毒,如刀出鞘,如蝎扬尾,明明无形无质,却令人生切肤之痛。
廖振德被这一眼的毒辣所慑,不假思索便上去扇了廖安沣一个大耳光,又向陆巽连连赔罪:“陆千户,犬子受刺激过度得了失心疯,您大人大量,别与他一般见识。”
陆巽看他一眼,回过头,带着人扬长而去。
他一走,院里的人纷纷松了口气,都有些劫后余生腿脚发软的感觉。婚礼既然办不成了,众宾客也就四散而去。
“胡大人,方才刘氏女那般辱骂陆巽,陆巽都未动气,缘何廖二一句话便让他动气至斯?我瞧着他刚才虽然没有发作,但这廖二怕是活不了多久了。”离开了廖府,锦衣卫副千户坐在马上问与他并行的胡铮。
胡铮道:“陆巽是有婚约在身的,你知道么?”
副千户道:“哦?倒是未曾听说,不知是京中哪位大人的千金?”
胡铮道:“以陆氏父子如今在陛下跟前的地位,在京中的权势,再加上陆巽的人品相貌,京师内外只要家世配得上的,想与他家联姻的人那是多如过江之鲫。可是听闻陆巽钟情王氏女,哪怕对方家道中落孑然一身,多年来也从未移情。他年过弱冠而未娶,只因这王氏女三年前丧父,要为父守孝三年,是故蹉跎至今。”
副千户疑惑:“王氏女?”
“便是当年舍身救陆谦的锦衣卫百户王渊之女,听闻陛下还特许王氏女袭了她父亲的百户之职。”
副千户啧啧称奇:“一个女子袭了百户之职。果然能将陆巽这等人物迷得神魂颠倒的,必非等闲之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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