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巽曾赞王濯缨乃是不世出的刀法奇才,这并非是为了讨她欢心而夸大其词,因为她确实是。
她等闲并不爱在外人面前卖弄刀法,只怪这些设擂台的倭人行事太过,今日在她手下屡战屡败,吃足了苦头。
台下也一改当初被东瀛女子血虐同胞时的低迷气氛,喝彩之声不绝如缕。
当王濯缨将第四名挑战的倭人踢下擂台时,一名外地来的富家公子拊掌赞道:“这是谁家女儿?我愿倾半家之资聘她为妇!”
同行友人面色丕变,抬手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低声斥道:“慎言!你不想活了,陆巽的女人也敢肖想?!”
那富家公子一时未曾反应过来,在友人掌心闷闷问道:“陆巽?哪个陆巽?”
友人瞪眼:“你说哪个陆巽?”
富家公子脑子一转回过神来,当下也是面色发白,打擂也不看了,协同友人掩面溜走。
那脸上有麻子的中年男子看着这一幕,悄无声息地退出人群,回到斜对面的茶馆二楼。
“公子,下面擂台上那女子便是陆巽未过门的妻子王氏,听闻陆贼酷爱王氏女,我们要不要……”
窗前之人竖起一只骨节清秀的手,衣袖滑落,纤瘦白皙的腕上露出一串木槵子佛珠,乌黑的色泽益发衬得那腕子如截玉一般。
麻子见他不允,劝道:“公子,陆贼蛮横奸狡刀枪不入,难寻破绽,这王氏女许是他唯一弱点。”
窗前之人还是摇头,伸出玉琢似的指头在窗棂上划了五个字——祸不及家人。
“可是她……”
窗前之人抬手将窗户合上。
麻子见状,知道他心意已决,只得憾然作罢。
王濯缨在擂台上连败八名倭人,台下已是欢声雷动。
最后倭人这边无人上场了,王濯缨赢了一袋金子,下擂台时恰好看到顺天府的熟人捕头张在,遂将金子交予他,让他按伤势轻重分发给之前上台打擂被重伤的人。
人潮稍稍散去后,何满挤过来,见王濯缨左肩衣服被鲜血洇湿,惊道:“你受伤了?”
王濯缨低头看了看自己肩头,不以为意:“小伤而已。”
何满道:“听闻倭人善使毒,你还是小心为妙。”
王濯缨面色一肃,转身便走:“那我得赶紧回家让井叔看看。”
“哎哎,等一下,喏,这个送你。”何满将那枚核雕递给她。
王濯缨不解:“为何?”
“自然是因为你为国争光了呗。”何满道。
旁边有人哄笑道:“别听他的,方才你刚上场,就他一人押你赢,赢了几百两银子呢。”
王濯缨:“……”老实不客气地拿过他的核雕,凶凶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再让我看到你赌……”
“我娘还等着我买菜回去做饭呢,王百户回见。”何满飞快地说完,一溜烟跑了。
王濯缨回到自己家里,鲜血披肩,倒把井叔吓了一跳,好在倭人刀上并未喂毒。
包扎好了伤口,她坐在窗下细细赏玩刚得来的那枚核雕。
她虽身为女子,可能从小家中就没有女眷的缘故,她一不爱脂粉,二不爱钗环,第一所爱便是刀,第二,便要轮到这些精致小巧的小玩意儿了。
这核雕雕的是四尾鲤鱼簇拥在几片荷叶下嬉戏的场景,雕刻之精细,连荷叶上的脉络,鲤鱼身上的鳞鳍都清晰可见。虽是死物,但雕刻之灵动,仿佛能让人感觉出水纹波动荷叶轻曳的模样。
王濯缨越瞧越喜欢,心中不免感慨这却枫斋主真是心灵手巧。即便给她一辈子时间,她恐怕也雕不出这样一件作品来。
赏玩了片刻之后,她想起陆巽每去外地公干,回来时总会带礼物给她。她却鲜少送礼物给他。
她甚喜欢这枚核雕,喜欢之物,送给喜欢之人,也算相当吧。
王濯缨不会女红刺绣,唯一会的编络子还是当年在杭州时景嫣教她的。当下她便将核雕上络子拆了,找出丝线来重新编织。
一日后,陆巽回到京师。
他留在京师的手下知道他的规矩,第一时间来向他汇报他不在期间京师各方的动向及大小事务。
陆巽一边净面一边听着手下汇报,好坏消息都不加置评,只是等他汇报告一段落时,问道:“四平巷那边情况如何?”
四平巷便是王宅所在。
手下迟疑了下,声音比方才低了些,道:“四平巷那边一如既往。只是,昨日有倭人在东市大摆擂台,王百户上台应战时,受了些伤。”
陆巽原本将手中布巾递给傅宁的动作一顿,旋即啪的一声扔回水盆中,横眉冷目面色凌厉,薄怒道:“你们就在下面看着?”
手下噗通跪下,禀道:“只因当时王百户并未落下风,且又有大内及东厂的人在场,属下等才未敢贸然出手。”
陆巽平复一下怒气,问:“她伤势如何?”
手下忙道:“当时看着应当只是皮肉之伤。”
“追杀这批倭人,一个不留!”陆巽道。
手下领命,躬身退下。
陆巽又对傅宁道:“你先将我此番带回来的东西送去四平巷。”
傅宁应是。
陆巽换好官服,只喝了一口茶便启程进宫见驾。
是时王濯缨正在内金水桥上当差,老远便看到熟悉的身影冉冉而来。
他从最右侧的品级桥上过。这品级桥原本只有三品以上的朝廷大员才能走,陆巽位列千户,正五品的官职,却因得幸于圣上而能破例行之。
王濯缨在正中间的御路桥上,与他中间隔着王公桥。
陆巽在品级桥上脚步一慢,眼角微弯神色温柔,冲王濯缨那边微微一抬下颌。
王濯缨对他一笑。
她亦是一身红色飞鱼服,身姿窈窕秀长地立于艳阳之下,玉桥之上,其人其景,令人心醉神迷。
直到在内官的引领下走到御花园,陆巽仍深陷在那一笑的殊艳中不可自拔。
皇帝正在五清斋准备近两日的打醮事宜,身边照例是玄云白雨两位道人随侍,东厂提督刘琇也在。
见陆巽过来,皇帝甚是高兴,道:“陆爱卿,你来得正好,上次你引荐的杨东来真是写得一手好青词!你瞧瞧,这词写得多好。”
陆巽恭敬地从皇帝手中接过词卷,朗声诵读。
他嗓音悦耳吐字清晰,语调抑扬顿挫,听得皇帝频频点头。
读完了青词,皇帝将陆巽上下打量一番,忽而问道:“陆爱卿,朕瞧着你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陆谦可有为你定下婚事?”
陆巽早在进来之时眼角余光便瞄到侧旁回廊处有裙角曳过,当下便道:“回陛下,家父早在四年前便已为微臣定下了亲事。”
“哦,那倒是朕孤陋寡闻了。不知是谁家女儿?”
“正是昔日为助家父逃离火船而不幸殉职的王渊王百户之女。”陆巽道。
他这一提醒,皇帝顿时便想起这么个人来。毕竟当时陆谦逃离火船时,背上背着的可正是他这差点被烧死的九五之尊。
“朕想起来了,王渊早年丧妻,死后便只留下这么一个女儿。朕召见过她,怜其年幼失怙,朕说可以满足她一个愿望,结果她说想女承父业,当锦衣卫,是不是?”皇帝道。
陆巽微微一哂,道:“正是。”
“她叫什么名字?”
“王濯缨。”
皇帝抚须:“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诶,这个王濯缨,是不是昨日在东市擂台上大败倭人那个王濯缨?”他侧首问一旁的刘琇。
刘琇笑道:“陛下好记性,正是。”
皇帝一时龙心大悦,道:“善!速召此女来,朕要重赏于她。”
就这样,正在金水桥当值的王濯缨一脸懵懂地被内官带至五清斋。
皇帝令她与御前侍卫总领切磋,她也不懂得谦让,竟一招险胜侍卫总领。
所幸皇帝心情正好,倒也没怪罪侍卫总领。因得知王濯缨与陆巽的婚期就在两月之后,所以也没再给王濯缨加官进爵,只是赏了个“大明第一刀”的名号及一把短刀。
王濯缨先行告退,陆巽与刘琇在五清斋盘桓至皇帝要小憩才出来。
两人并肩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一众小太监都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
刘琇袖笼着双手,目光直视前方,不咸不淡道:“陆千户,芮广秀之死,你是否应该给咱家一个交代啊?”
“厂督此言,是对刘万洪的处置不满意么?”陆巽反问,“厂督让胡铮罗织他怠忽职守收受贿赂的罪名,刘万洪镇守沿海数十年,功柄卓著深得民心,这点罪名,可要不了他的命。”
“你让顾廉告发他里通外国,这祸水,还不是引到咱家身上?”刘琇哼声道。
“陛下见怪,那才叫祸水。陛下不见怪,那便是立功。”陆巽侧过头看着刘琇,“刘万洪上折弹劾厂督,言辞之激切,举朝为之侧目,难道他芮广秀竟不得知?这等情况下他还与刘万洪结为儿女亲家,厂督可有深思他此举动机?是意在在厂督与刘万洪之间起个转圜的作用,还是为了保住他在广东的权势地位,置厂督的困境于不顾?”
刘琇不语。
“巽虽年轻,却也深知,不够忠诚的下属,权势越大,越不能要。望与厂督共勉。”说这话时,恰两人行至宫道口,陆巽停步,风度宛然地向刘琇行了一礼,便转身往宫外去了。
“明明是借机削弱厂督对广州府的控制,竟还把话说得这般冠冕堂皇,竖子殊为可恶。”后头刘琇的义子之一内官何清疾步来到刘琇身边,对着陆巽的背影啐道。
“纵我们心知肚明,但他把事情办圆满了,如之奈何?”刘琇目色深沉。
何清眼珠一转,低声道:“厂督,此番陆巽献给陛下的那匣子大珠里头,可没有芮广秀曾向公公提及的那颗玉龙眼。我们要不要……”
刘琇摆摆手,道:“陆巽行事不是一直如此么?最好的那一成,他自己留着,次好的两成,献给陛下,再次的五成,笼络朝官,最后的两成,用来打赏手下。面面俱到滴水不漏。这样的人,你想凭一颗珍珠就扳倒他么?”
“那咱们难道就吃下这个闷亏?”何清问。
刘琇道:“你可知,方才陛下为何会问及他的婚事?”
何清略一回想,道:“莫不是,因为兴惠公主?”
刘琇点头,“王濯缨一介孤女,纵与陆巽有婚约在先,陆巽若要悔婚,她奈之何?而今陆巽在陛下面前明言有婚约在身,那便是明着拒绝与皇室联姻的意思。兴惠公主深受陛下宠爱,又情窦初开性格骄纵,必不会善罢甘休。”
何清道:“厂督的意思,是可以利用兴惠公主……可她只是个深宫女子,能是陆巽的对手?”
刘琇皱纹横生的嘴角缓缓弯起一个阴狠的弧度,悠然道:“永远不要小瞧一个女人的嫉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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