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景嫣打发景烁去休息,她和王濯缨两个去到她的房间里说话。
“景姐姐,阿烁都走了,现在可以说了吧,到底是何好事?”王濯缨醉颜酡红地歪在窗下的小几上,一手托着下颌,星眼朦胧地看着景嫣问。
景嫣从侍女手中接过冰镇过的荔枝浆,倒了一盏给她,嗔道:“就你机灵,怎么,没好事我就不能亲自下厨做几个菜?”
“你少来了,自我来了杭州,还是头一回见你这般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王濯缨接了那盏荔枝浆,以喝酒的姿态一饮而尽,然后又软在小几上。
景嫣见她那样,知她是有几分醉意了,遂打发侍女去熬点醒酒汤来。
“是阿烁的爵位,此番,应是能有着落了。”景嫣道。
“哦,那确是喜事。”王濯缨努力坐直身子。
“我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居然还肯对我施以援手。待阿烁的爵位下来,必得好生谢她才行。”景嫣感慨道。
“他?”王濯缨凑过来,难得的八卦,“他是谁啊?”
景嫣戳她一指头,又好气又好笑,道:“想什么呢?是我昔日闺中好友,因她去了京城,好多年不曾往来了。”
“哦。”王濯缨讪讪地缩回去。
“莫说我了,你又是怎么回事?”景嫣问她。
“我?我没事啊。”王濯缨道。
“没事你喝这么多酒?”
“五杯,就五杯而已。”王濯缨伸手比划着道。
“你顶多也就三杯的量,这多出来的两杯,便是你的心事,还想瞒我?”
王濯缨伸手捧住脸,垂着眼睫,少倾,低声道:“他不给我回信。”
“不给你回信?”景嫣想了想,问“你寄信的地址可对?”
“是他通关文牒上的地址,不会错。”
“信果真寄出去了?”
“都是井叔亲自去寄的,自然是寄出去了。”
“商人经商需得四处奔波,许是他人不在洛阳老家,是故还没看到。”
王濯缨趴在小几上,很难受的模样。
景嫣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才好,只得又给她倒了一杯荔枝浆。
“景姐姐,”过了一会儿,王濯缨忽然道,“若是,他是因为在洛阳有相好的才不给我回信,那我以后可能都不会再相信男子了。”
景嫣惊愣了一下,忍不住轻声道:“你便这般喜欢他?你们才相处三天,根本都算不上了解他,又怎可因为他而将其他人全数否定呢?”
王濯缨轻轻摇头,道:“虽则时间短,可是他在我看来太好了,若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我真的不知道该怎样去相信一个人了。”
“我看你是魔怔了。陆巽不好吗?他负你你都能振作起来,这位认识才三天的贺公子负你,你便不能将他忘了重新开始?”
“不一样。陆巽他虽然一直对我很好,可他有时候也会很霸道,会替我做决定,会否定我的一些提议。所以他偶尔对我不好,甚至是后来负我,我都是能接受的,因为在我心里这本就是他能做出来的事。可是贺兰他……他给我的感觉就像不管我想做什么,不管我想要什么,他永远都不会拒绝我。我也知道我与他相处的时间短了些,可是,他就是给我这样的感觉。若这都是错觉,那以后再与旁人相处,再心生好感,我又怎知,会不会又是另一番错觉呢?”
景嫣无言以对。
过了半晌,她叹气道:“那就再等一个月吧。再等一个月,若是他还没有回信,你就去洛阳找他。若他在洛阳有意中人,你就打他一顿再回来,若他没有,你就把他收了再回来。”
王濯缨笑得在胳膊上蹭乱了自己的鬓发,眉眼如月地看着景嫣道:“好,我就听景姐姐的。”
打定了主意,王濯缨便不再纠结,每日照常去百户所当差,休沐日去长兴侯府与景嫣姐弟小聚。
白驹过隙,九月如期而至。
王濯缨依然没有收到贺兰的回信。
她是说干就干的性格,九月初一上午去向乔永康告假,下午去跟景嫣姐弟辞别,九月初二一大早便带着井叔踏上了去洛阳的路途。
没办法,井叔死活不放心她一个人去洛阳,她只能带他同行。
大清早城门口人最多,王濯缨主仆二人牵着马老实排队等着出城,冷不丁听后头有人小声议论:“诶诶,你们听说了吗?长兴侯府被抄了!”
“别瞎说,昨晚我打侯府门前过,不是还好好的吗?”
“谁胡说了?就现在,锦衣卫正抄着呢。”
“对对,我刚从那边过来,隔着院墙都闻到好大一股子血腥味,可把我吓坏了,停都没敢停赶紧跑了。”
“啧啧,作孽啊!这侯府不就剩姐弟两个了么?这两个还是娃娃,能干下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来?难不成,是老侯爷的案子判下来了?”
“判什么判啊,老侯爷都死了好几年了……”
王濯缨一时反应不过来,问身边的井叔:“井叔,他们说的,是长兴侯府?”
井叔担忧地看着她,道:“是的。”
王濯缨只觉脑中“嗡”的一声,顾不得其它,把马儿拉出队伍,翻身上去便向着长兴侯府的方向疾驰而去。
两刻之后,她来到侯府门口,果见侯府大门被锦衣卫把住。
她下了马就往里冲,在门口被拦下来。
她出示了牙牌,守着大门的校尉却道:“王百户,此案不归你管,按律你不能进去。”
“闪开!”这会儿王濯缨哪有心思与他们理论,文的不行就来武的,三两下干翻那几个校尉,她冲入府中。
府中早已不复先前她来时的平和静谧,到处都是翻箱倒柜和捉拿童仆的锦衣卫,有些仆从死在道边,有些被绑着瑟瑟发抖地跪在廊下。
王濯缨脑中一片空白,循着本能往侯府后院跑去。
后院比前院更乱,到处都是缇骑的呵斥与丫鬟奴仆们的惊叫声,间或一两声惨叫。
景烁那只卷毛狮子狗死在道旁的草丛里,殷红的鲜血浸透了雪白的皮毛,刺得人眼睛生疼。
景嫣的贴身大丫鬟挣扎着被两名缇骑从景嫣卧房里拉扯出来。
“小姐,小姐!”她哭喊着,趁两名缇骑不注意,猛的挣脱一头碰死在廊柱上。
“砰”的一声,连王濯缨的心都跟着狠颤了一下。
眼前的一切都像个噩梦,而她却醒不过来。
“景姐姐,景姐姐……”她低喃着,再顾不得其它,箭一般向景嫣的卧房蹿去。
那两名缇骑见丫头碰死了,正大叹晦气,猛然看到身着常服的王濯缨向这边冲来,将她当做了府中人,拔刀大喝:“原地跪下受缚,否则格杀勿论!”
王濯缨飞身上前,一刀鞘拍飞两人手中刀,回身一脚将两人都踢翻在地。
两名缇骑此时才看到她腰间晃荡的百户牙牌,忙捡了刀捂着被踢肿的脸跑了。
王濯缨低眸看着死在地上的丫头,这是景嫣最亲近的一个丫头,名叫婉月,自幼伴她长大的,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景嫣本来说,待景烁爵位下来,就放她出去嫁人,如此,她便能嫁得风光些。
却就这么死了。
她正失神,猛然听到房里传来哗啦一声,杯盏都摔在地上碎裂的声音,接着一个男人嗓音粗嘎道:“小姐国色天香,连男人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就死了,岂不是白活一遭?不如让我快活快活,我让你弟弟少受些罪,如何?”
王濯缨冲进房里,便见一名与她不太相熟的百户正把景嫣压在她房里的桌上,欲行那禽兽之事。
景嫣拼命挣扎,可她一个不懂武功的弱女子,哪里是这莽粗武人的对手?
眼看她衣襟都要被扯开,王濯缨血都冲到了头顶,上前一把扯过那百户,照着他面门便是一肘。
百户猝不及防鼻梁被她撞断,正痛叫,下头又遭她结结实实的一脚,这下真没扛住,翻着白眼痛晕了过去。
王濯缨回身接住从桌上滑落的景嫣,一叠声地安慰道:“景姐姐你别怕,我来了,我来了。”
谁知话音刚落,耳边便是“噗”的一声,紧接着胸前一阵湿热。
她低头,却是景嫣喷了她一前襟的血。
瞧着景嫣面色苍白如纸,那嘴角蜿蜒出来的血竟是紫黑色,她彻底慌了,抖着手问道:“这是怎么了?景姐姐?没事,没事,我带你去看大夫。”她弯腰就要把景嫣打横抱起。
“清清,不必了,是我……自己服毒。当时卖我药的道士指天戳地,说此毒一旦服下,盏茶时间,十死无生。如有只字不实,以后炼丹次次炸炉,想来是真的。”景嫣勉强道。
王濯缨心中一片茫然,哭也哭不出来,只无措道:“为什么啊?景姐姐,为什么要这样做?”
“因为,我不想进教坊司。”
“可是进了教坊司也能赎身的啊。哪怕卖房鬻产,我一定将你赎出来,我去求陆伯父,他位高权重,他一定有办法的!”
景嫣在她怀中微微摇头,气弱道:“时隔多年,她还能这样费心地来对付我,可见心结难解。她是断断不会由着人给我赎身的。”
“谁啊?到底是谁害你?”王濯缨握紧了双拳眼眶发红。
景嫣依然摇头:“别问了,是我自己蠢,不知道自己就算是活着也碍了别人的眼了,还四处奔走为阿烁谋求爵位。清清,今天你我之间的这番话,你只当从未有过,千万不要告诉阿烁。今日之祸,全因我病急乱投医,托付错了人,受了连累,与旁人无干。”
王濯缨知道她是担心景烁知道实情心中会有仇恨,遂苦痛地点了点头。
景嫣又开始呕血,娥眉紧皱,四肢也微微抽搐,极难受的模样。
王濯缨瞧她这副模样实在是活不成了,迟钝的神经终于意识到这个事实,开始难过起来。
“景姐姐。”她落下泪来。
景嫣强撑着抬起手,给她把眼泪拭了拭,道:“清清,你别哭,我还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你说。”王濯缨胡乱地用袖子擦着她下颌上的血。
“阿烁年未十六,按着大明律例,可以免除一死。日后,你若有余力,可否代为照拂?别让他在这世间无亲无故,无依无靠。”景嫣道。
“景姐姐,你放心,从今天起,阿烁他是我弟弟,亲弟弟。”王濯缨哭着道。
“多谢了。清清,你记着,人生无常,想做又能做的事,一定要去做,能享的快乐,一定要去享,能抓住的幸福,一定要抓住。不要想以后,活在当下。不要像我一样,到了这一刻,回想来路,无一处值得驻足……”
王濯缨点头应承。
“对不起啊清清,是我自己懦弱,怕活得辛苦撒手去了,却将如此重担交付于你。若有来世,我定当结草相报……”景嫣一般咳血一边微弱道。
王濯缨见她眸光都开始涣散,心中不由大恸,抱着她泪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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